——“雪未止,天却亮了”
乾清宫·漏尽
卯正四刻,更鼓已歇,铜壶滴漏里最后一粒水银凝在龙口,迟迟不坠。
皇上仍坐在屋脊,玄狐大氅被霜雪压得发白,像一块被岁月啃噬的碑。
他手里攥着那枚盘金纽扣,龙纹里的血污早被摩挲成暗金色,却仍渗着极淡的腥甜——那味道缠了他整整三十年。
三十年,足够让少年鬓生霜雪,也足够让一场复仇,从滚烫变成冰凉。
杏影·辞殿
殿门“吱呀”一声,杏影推门而出。
她已及笄,穿月白织金蟒衣,腰间悬着那枚纽扣——被重新系回她衣领,却再无人敢触碰。
她手里捧一只鎏金小匣,匣面刻着一行新漆:
“还君一扣,断君千愁。”
她跪于屋脊下,声音轻得像雪落:
“皇阿玛,女儿要去江南了。您曾说,那里没有雪,也就没有崩塌。”
皇上垂目,眼底血丝纵横,却温柔得惊人:
“去吧。别再回头。”
杏影叩首三声,额前碎发被雪打湿,像一簇将熄未熄的火。
她起身,将匣子放在丹墀上,转身,一步一陷,脚印开出小小梅花。
皇上没有目送她——他怕一回头,就看见十四岁的沈青禾,也正这样一步一步,走出他的命。
陆庭生·缴令
锦衣卫督指挥使陆庭生披霜而来,甲胄上凝着细小冰晶,跪地时发出轻碎声响——三十年,这声音竟丝毫未变。
他呈上一物:
擒龙剑残片。
剑身早被火锻成一块乌铁,唯剑脊处那半枚盘金纽扣,仍严丝合缝。
“皇上,剑已熔,扣难毁。臣恐……恐是沈妃留的最后一道锁。”
皇上抚过残剑,指腹被钝口割破,血珠滚进雪里,像一粒朱砂痣。
他低笑:“锁?不,是钥匙。”
他抬手,将残剑抛向空中。
剑落下,贯穿他脚边积雪,直没至柄。
“朕今日,还她自由。”
皇后·遗笺
皇后自殿内出,手捧一封旧笺,笺纸泛黄,边角磨得发毛。
她递与皇上,声音低而稳:
“臣妾也要走了。去极北,看真正的雪崩——看看她当年,到底看见了什么。”
皇上未接,只问:
“你恨她吗?”
皇后想了想,答得坦然:
“恨过。恨她把你的一半也砌进了楼基。可后来才明白,那一半,你早给了她,臣妾恨的,只是自己没早些发现。”
她俯身,将旧笺放在擒龙剑旁。
笺上,是沈青禾三十年前笔迹:
“若我死后,风雪加身,你莫来收骨。让我与望京楼,同塌同碎,也算白首。”
皇后转身,宫门大开,风雪灌入,吹得她狐裘猎猎,像一面褪色的旗。
皇上忽伸手,却只抓住一把空雪。
皇上·归墟
人都走尽了。
乾清宫屋脊,只剩他与铜壶滴漏。
漏口那粒水银,终于坠落——
“嗒”。
极轻一声,却像催更鼓,震得他胸腔发颤。
他俯身,拾起杏影留下的鎏金匣。
打开,里头空空,唯有一缕发。
色如鸦羽,根端却泛着奇异的蓝——
沈妃的发。
皇上将那缕发缠上自己白发,打一个小小的结。
结成形刹那,他忽然听见“咔哒”一声轻响。
像三十年前,沈青禾推乱棋局,棋子滚落玉盘。
他抬眼,望京楼方向,天光乍破。
雪幕被撕开一道缝,金光泻下,照得他鬓边蓝发,像一簇将燃未燃的火。
他笑了,笑声嘶哑,却带着少年气:
“青禾,第三局……朕认输。”
望京楼·新碑
半年后,望京楼旧址,石碑仍在。
“青禾”二字,被雪蚀得模糊,却无人再补。
碑前,蓝花楹开得疯魔,花谢时,瓣色惨白,像一场迟到的雪。
民间传说更新——
夜深,若独上故楼基,可听见男女对唱:
男声低哑:“楼高百尺,可摘星——”
女声轻笑:“亦可埋骨。”
唱罢,有风掠过,蓝花楹瓣漫天扬起,落成一张小像:
十四岁的太子,站在望京楼最高层,身后风雪猎猎。
小像背面,新添一行小字,墨迹未干:
“我以此身,殉你白头。”
乾清宫屋脊,再无人坐。
铜壶滴漏,被熔成一块废铜,铸成一枚新扣,龙纹里无血,唯雪。
每年第一场雪落,宫人总见,丹墀上凭空出现两行脚印:
一行小,一行大;
一行走向宫门,一行走向望京楼。
脚印尽头,雪色苍茫,像一局终了的棋。
——无人得胜,也无人再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