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晨鼓未散,乾清门却先传来噩耗。
——“丹书铁券”昨夜才出匣,今晨便连匣被劫,内侍崔敏横尸御花园,喉间一道柳叶薄刃,血凝如朱。
老佛爷闻报,手中瓷盏“当啷”坠地,碎瓷溅起的茶汤顺着她腕骨蜿蜒,像一条不肯褪色的旧疤。
“好,好得很。”老人低低地笑,声音却哑得渗人,“先帝御笔也敢动——他们这是要断杏影最后的生路。”
皇后踉跄而入,鬓边金钗倒挂,指尖冰凉:“皇额娘,慈宁宫外已加守,可内务府回话——铁券……恐已出宫。”
一句话,殿中暖炉“噼啪”爆响,火星四窜,映得杏影面色惨白。
杏影立在屏风侧,十指攥得指节青白。
她昨夜才在佛前偷偷求了一支“平安”签,今晨便成“凶”。
那尾“春水碧”小鱼此刻紧贴在心口,鱼目黑钻像两粒被冻住的泪,冷得她胸口发疼。
“皇祖母,”她跪下,声音发颤却执拗,“既是冲着孙女来的,便让孙女自己出面——哪怕一死,也免得贼人再伤慈宁宫分毫。”
“闭嘴!”老佛爷厉声截断,佛珠在掌心“咯咯”作响,一粒粒被捏出裂痕,“哀家昨日才说过——风往哪吹,哀家说了算!”
话音未落,院外忽传云板三声——
“北狄使臣携礼部侍郎、锦衣卫指挥同知,已至隆宗门外,请旨入慈宁宫,面呈可汗第二道国书。”
“第二道?”皇后愕然,“昨日不是才拒了?”
秉笔太监伏地,额上冷汗滴落金砖,“此番……指名要‘观杏影公主容止,以定大婚吉期’。”
殿中倏地死寂。
杏影抬眼,正瞧见窗棂外那株歪脖子海棠——昨夜尚余一树残花,今晨却连枝带叶被砍去大半,只剩半截枯桩,像被谁一刀拦腰斩断。
她心口骤紧,仿佛那一刀也砍在自己身上。
老佛爷缓缓起身,背影像一柄淬鞘而出的古剑。
“桂嬷嬷,”她声音低哑,“替哀家更朝服——哀家倒要看看,他们今日敢不敢当着哀家的面,再砍第二刀。”
……
隆宗门外,北狄使臣铁塔般立在丹墀下,狐裘猎猎,腰间弯刀柄上嵌着一颗狼牙,刃口寒光吞吐。
他身后,礼部侍郎捧着朱漆鎏金匣,匣盖半阖,露出里头一角雪色羊皮——正是可汗“第二道国书”。
锦衣卫指挥同知按刀而立,目光闪烁,像一条伺机而动的独狼。
老佛爷携皇后、杏影出阶。
晨光照在老人银灰鬓角,映出根根霜刃。
她未开口,先抬手——
内侍捧上一只黑漆托盘,盘中赫然是那枚被劫后又寻回的“丹书铁券”。
铁券从中而断,裂口崭新,像被巨斧劈开,御笔“免死”二字生生劈成两半。
北狄使臣瞳孔骤缩,旋即大笑,汉话生硬:“老弗爷既毁誓书,便是失信天朝。我主铁骑,不日南下,以取应得之物。”
“应得?”老佛爷轻笑,忽地扬手——
断裂的铁券被她抛向空中,翻转着坠下,重重砸在使臣靴尖,发出“当”一声脆响。
“哀家今日毁的,不止一块铁。”老人声音不高,却字字穿云,“告诉你的主人——
乾隆时期,宁碎不和!
若必欲踏阙,先问哀家手中第二道‘旨’!”
她抬臂,桂嬷嬷疾步上前,展开一幅玄色绫卷——
上头并无文字,只以朱砂画一柄出鞘横刀,刀尖直指漠北。
老佛爷两指并拢,按于刀尖之下,以血为印,按下殷红指痕。
“此乃‘哀家私旨’——
即日起,慈宁宫闭宫,拒和、拒亲、拒贡!
北狄若犯边一寸,哀家自披甲登陴,与孙女同守第一垛口!
城破之日,先焚慈宁宫,再焚哀家尸骨——
想要乾隆公主,便来火里捡!”
风掠宫墙,吹得那幅无字血旨猎猎作响,像一面迟升的战旗。
北狄使臣面色铁青,弯刀半出,却被锦衣卫指挥同知暗暗按住。
杏影站在老佛爷右侧,忽然抬手,拔下鬓边银簪,划破指尖——
血珠滚落,她屈膝,以指代笔,在血旨左下角按下第二枚指印。
“加杏影一人。”少女声音轻,却清越如断冰,“城破之日,火里若找不到祖母,便来捡我。”
皇后随之跪落,金步摇坠地,珠玉四散。
她咬破唇,以血按第三印:“加本宫。”
阶下,慈宁宫嬷嬷、内侍、宫女,一排排跪下,以血指印连成一片赤色汪洋。
隆宗门外,阳光忽然黯淡,乌云压城,像为这一幅血旨垂下了黑幡。
北狄使臣沉默良久,忽地收刀入鞘,冷笑三声:“好,好,好!太后既以血书拒亲,我主亦将以血书回应——
三日内,漠北鹰旗必现宣府,铁骑踏关,以试太后的刀,利或不利!”
言罢,他转身,狐裘扬起雪尘,大步出宫。
……
当夜。
慈宁宫灯火彻夜未灭。
杏影伏在老佛爷膝头,老人以指腹摩挲她划破的指尖,声音低哑却温柔:“疼不疼?”
“疼。”杏影如实答,却弯唇,“可疼比怕好——疼,说明孙女还活着。”
老佛爷轻笑,抬眼望向窗外。
那半截海棠桩下,新芽竟在夜色里悄悄冒头,像一簇不肯熄灭的火。
“活着,就有下一季花开。”老人喃喃,似对杏影,也似对五十年前那个江南的自己。
然而三更未至,噩耗再至——
锦衣卫指挥同知反了,私开宣府城门,北狄铁骑夜袭,已破外城。
云板急鸣,火光冲天。
老佛爷执刀而起,银发在夜风里猎猎如旗。
“乖,”她低头,为杏影理好鬓边碎发,“风还是吹进来了——
可祖母说过,再不许第二个和亲的宗女。
今日,便让风止步于慈宁宫墙下。”
杏影抬眼,泪被火光映成血色,却不再坠落。
她伸手,握住老佛爷布满皱纹的掌心,十指相扣,像握住一柄传世的刀。
“孙女陪您。”
“好。”老人朗声一笑,挥刀斩落案角,火烛翻倒,燃起第一簇战焰。
帘外,钟声乱,马蹄疾。
高墙之上,最后一瓣海棠被风卷起,掠过火光,掠过刀锋,掠过少女决绝的眸——
它终未落地,而是被杏影伸手接住,攥于掌心,像攥住一道永不降的和亲旨。
风刀霜剑,彻夜长鸣。
慈宁宫门大开,一老一少两袭红衣,执刀并肩,踏火而出——
她们身后,宫墙轰然闭合,像一道永不后退的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