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园东角,今年春事来得早。
杏影公主牵着紫薇,一路踩着落花,像两只扑蝶的风筝。
皇帝与富察氏并肩缓行,身后只远远跟着李玉并两盏青绸伞,再无声息。
转过木香棚,忽闻铮铮两声,清若泉滴,又带三分侠气。
杏影“呀”地停步,踮脚望:“姐姐,有人打架!”
紫薇抬眸——
花影碎处,一男一女正斗剑。
男子青布短褂,袖口挽到肘弯,剑走游龙;
女子石榴红箭衣,腰间银链“碎雪”,随步叮当作佩。
两人身法皆是民间路数,却比大内侍卫更多一股鲜活跳脱。
剑光收处,男子一个后翻,稳稳落在矮松枝上,手里却捏了朵刚折的白海棠;
女子旋身落地,指尖一弹,银链缠回腰间,顺势把海棠接来,簪在自己鬓边。
动作一气呵成,像给春风拆了一封信。
杏影看得呆了,拍手大叫:“好!”
皇帝眉峰微蹙,却未出声。
紫薇心底怦然——那海棠花她识得,是母亲生前最爱的“雪骨香”。
松枝上男子闻声俯望,目光掠过皇帝明黄腰带,脸色一变,忙跃下平地,与那女子并肩跪下:
“草民柳青/柳红,向皇上、皇后娘娘请安!擅入园禁,罪该万死!”
声音清朗,却无市井怯意。
皇帝抬手示意御前侍卫退后两步,温声问:“何方人?怎入得内苑?”
柳青抱拳:“回皇上,草民兄妹济南人氏,日前奉旨献艺于端阳宫宴。今日掌苑太监令俺俩在东廊试新编排的‘剑舞’,不觉误入御花园深处。”
柳红抬头补一句:“若惊了圣驾,兄妹愿一力承担,勿连他人。”
说时,她眸子亮得像两丸黑水银,直直看向紫薇,带着好奇与善意的打量。
紫薇被她看得微赧,却不觉侧了侧身,让出半步,挡住杏影——那孩子正伸手去摸柳红腰间的银链。
富察氏莞尔,低唤:“紫薇?”
紫薇回神,轻声道:“皇阿玛,他们剑法里带着大明湖畔的‘回风波’,是……是我娘以前提过的民间绝技。”
一句“我娘”,皇帝眼底暗了暗,随即颔首:“既如此,平身吧。”
柳青柳红起身。
柳青身高七尺,肩背挺拔,像一株临风桐树;
柳红却娇小,面颊被剑风拂出两团飞霞,鬓边海棠衬得人比花烈。
杏影挣开紫薇,跑到柳红跟前,仰脸:“姐姐,你舞得真好看!能教杏影么?”
柳红愣了愣,随即弯腰捏了捏小公主的脸蛋:“只要皇上和公主不嫌弃草民手粗,自然愿意。”
嗓音带着江南尾音,软软地卷舌,却又有侠女的爽利。
皇帝看向紫薇:“你身子刚好,可愿看他们再演一次?也算朕借花献佛。”
紫薇唇角扬起,眸光盈盈:“求之不得。”
李玉即刻会意,遣小太监抬来一架紫檀雕栏小平台,铺了锦褥,请皇帝与皇后升座。
紫薇却摆手:“我想站得近些。”
说罢,携杏影立于花径中央,阳光透过海棠枝桠,在她素色罗衫上洒下细碎金屑。
柳青柳红对视一眼,兄妹俩同时退后三步,拔剑——
这一次,无杀伐之气,只余风入松的潇潇。
柳青剑尖轻挑,满地落花旋成小小旋涡;
柳红银链忽舒忽卷,像一尾赤鲤跃出水面,链梢所过,花瓣被串成一条绯红璎珞。
最后一式,两人背对背凌空翻身,剑与链交击,“叮——”一声清越长鸣,震得枝上残花簌簌而落,如下了一场香雪。
落英里,柳青收剑,恰立于紫薇面前三尺。
他低头抱拳,呼吸微促,却笑得疏朗:“献丑。”
阳光映在他瞳仁里,像两簇极小的火焰,跳动着,映进紫薇眼底。
那一瞬,紫薇忽觉心跳乱了一拍——
仿佛多年前,夏雨荷在湖畔提起“江湖”二字时,风里也曾掠过这样的火焰。
杏影拍手叫好,跑去找富察氏要赏赐。
皇帝沉吟片刻,道:“柳青柳红听封——”
兄妹俩倏地单膝跪地。
“即日起,入上驷院供奉,兼掌御前剑舞教习。待端阳正宴,若合朕意,再行擢升。”
两人谢恩。
柳青抬眼,目光掠过紫薇,轻声道:“多谢紫薇格格抬爱。”
紫薇微怔——她并未通名,他却已知她身份。
柳红在旁抿唇一笑,似藏着什么秘密。
皇帝起身,携皇后欲返。
杏影闹着要柳红抱,柳红大大方方牵了她的小手,送她到富察氏身边。
花径尽头,风吹起紫薇衣袂,她回眸——
柳青仍立在原地,右手悄悄背到身后,指缝间夹着一朵刚拾起的“雪骨香”。
见她回头,他不敢挥扬,只轻轻将花别在自己耳后,朝她眨了下眼。
那眼神明亮、坦荡,带着江湖儿女毫不掩饰的欣赏,却无半分僭越。
紫薇垂睫,唇角却忍不住弯起,像春水乍皱。
远处,李玉低声催促:“格格,该回阁喝药了。”
紫薇转身,步履比来时轻快。
落花满径,她忽觉深宫岁月,也许并不只有琉璃瓦与金锁——
还可以有剑光、有风、有突如其来的一朵白海棠,
以及,一双比春光更亮的眼睛。
——卷五·柳色初见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