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东暖阁,漏声未残,烛火却早已凝成泪丘。
皇帝抱紫薇一宿,臂弯僵硬如铁,谁劝亦不放。李玉斗胆,只得以“龙体违和”四字,悄悄传了太医院。
来者却非院使、院判,而是年已七旬的常怀瑾——
圣祖朝旧臣,曾随驾三巡江南,亦曾亲手为夏雨荷把过喜脉。
乾隆十四年,他以“耳聋眼花”乞休,隐居西苑药圃,十年不踏乾清门半步。
今夜,白头老医官手提青囊,一瘸一拐,雪落满肩,仍不肯除冠叩首,只哑声唤一句:
“皇上,老臣来迟。”
皇帝抬眼,血丝纵横,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常卿……朕记得,你当年说雨荷脉象‘阴中抱阳,母去女留’,如今——”
嗓音骤哽,竟不敢再问。
常太医不答,先趋至榻前。
紫薇面色浮肿,唇角破损,颈侧一道紫勒痕,直没入衣领。
老人三指轻搭,眉头便是一跳,继而换左腕,再按趺阳,长叹如抽丝:
“脉来如刀,一刀一断;刀背为惊,刀刃为寒。
格格之伤,外不过水毒风寒,内却——
旧忧新怖,母子两脉并为一脉,缠住心宫,这叫‘思母痧’。
若再晚半日,心阳一折,便大罗难回。”
皇帝浑身一震:“思母痧?她……在思谁?”
常太医抬目,昏睛里映出十五年前的雨丝:
“思一位至死未能再见的母亲;
亦思一位咫尺不敢相认的父亲。”
暖阁静得可怕,铜漏“嗒”一声,像冰珠坠井。
皇帝忽然双膝落地,黄金甲胄叩出闷响:
“常卿救她!朕……纵倾天下,亦在所不惜。”
老医官却缓缓摇头,从青囊取出一物——
竟是一枚风干残荷,瓣背血字早褪为赭褐,只余淡淡簪花痕迹。
“皇上可还记得?当年夏雨妃临盆之前,托老臣将此物密呈陛下,
老臣因皇后懿旨压下,一压便是十五年。
如今……该还了。”
皇帝接过,手指剧颤,血字虽糊,仍辨得出那句——
“紫薇花开,妾魂归来。”
他蓦地俯身,一口腥甜涌喉,溅在青砖,如雪中绽梅。
常太医却似早知有此,双手托起皇帝,声音低哑:
“要救格格,先救皇上之心;
要救皇上之心,须先补皇上之血。
老臣已无力再开金石,只能以身为引——”
话落,他从袖中抽出一柄薄刃,寒光一闪,竟划向自己腕脉!
“常卿!”
皇帝与李玉同时扑前。
殷红血线落入青瓷盏,滴滴如珊瑚。
老人面色瞬成金纸,却仍勉力笑道:
“老臣之血,历三朝,带旧阳,可温格格心脉。
再以雪魄丹一粒,研入童便,撬齿灌下,
三鼓之后,脉象当返。
只是——”
他抬眼,定定望住皇帝:
“此丹须以亲者之泪为封腊,
泪至诚,则丹至灵;
泪不至,则丹反噬。
皇上……可会哭?”
皇帝怔住,泪痕早干,只余血渍。
他伸手触颊,粗砺如铁,竟挤不出一滴。
常太医叹息,将血盏递至紫薇唇边,
自己腕上刀口翻卷,血仍汩汩,
却用最后一丝气力,俯在少女耳畔,
以微不可闻之声,唤了一句:
“小紫薇,别怕……
你娘在大明湖畔,托老臣捎句话——
‘娘从未怪过爹,只怪自己福薄。’
你睁开眼,叫一声‘爹’,
你爹……就能哭了。”
话音未落,老人臂垂如索,血尽气绝。
那一瞬,皇帝忽觉胸口被万箭穿透,
十五年积冰轰然崩裂,
热泪夺眶而出,滴入盏中,
与常太医之血、与紫薇之唇,
融为一色。
三鼓既过,铜漏声停。
紫薇睫毛微颤,喉间发出一缕婴猫般的哽咽:
“……爹?”
皇帝俯身,以额抵额,泪如雨下:
“爹在,爹在……
这一次,爹再不松手。”
窗外,雪霁,东方既白。
有内侍惊见——
御阶之下,老医官常怀瑾,
雪覆麻衣,面色如生,
嘴角竟带微微笑意,
仿佛终于把十五年前欠下的那封信,
亲手,
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