郓州通往济州的官道旁,新插的桑树苗刚抽出嫩芽,一个衣衫褴褛的汉子正蹲在田埂边,望着远处扛着锄头的农人发怔。他裤脚沾满泥污,草鞋磨穿了底,露出的脚趾在石板路上蹭出红肿的茧子——这是邓五,三天前刚从兖州曲阜逃出来。
今早他混在赶集的人群里进了郓州城,瞧见城墙根贴着张泛黄的檄文,日晒雨淋得褪了色,却像烙铁般烫进他眼里。昨日在路边讨水喝时,那户农家的老婆婆给他端来的不仅有糙米水,还有张田契,上头\"永为佃种,父死子继\"八个字,让他攥着碗的手止不住发抖。
\"这位老哥,看您面生得很,是外乡来的?\"一个温和的声音自身后响起。邓五猛地回头,见是个穿青布公服的中年人,手里揣着步弓,正是在田埂上巡查的陈默。他慌忙起身,膝盖一软差点跪下,被陈默伸手扶住。
\"官、官爷......\"邓五喉咙发紧,指节捏得发白,\"俺是从兖州来的,俺想......俺想告官。\"
陈默见他眼神里又惊又怕,却藏着股豁出去的狠劲,便引他到田边的老槐树下:\"慢慢说,这里是梁山治下,有冤屈尽管讲。\"
邓五盯着地上新翻的黑土,忽然红了眼:\"官爷您瞧见这田了?俺们兖州曲阜,田埂比这高,土比这肥,可百姓手里的田,还没灶王爷前的供桌大!孔家的人说,天下的田,打从孔圣人那时起就该归他们管,这些年仗着衍圣公的名头,把好地全圈进自家庄园,俺们祖上传下的三亩地,去年被孔家的管家带着恶奴强占了,还把俺爹打断了腿......\"
他越说越急,唾沫星子溅在衣襟上:\"孔家的公子哥,出门要百姓跪地磕头,瞧见谁家姑娘顺眼,直接拉进府里。前个月邻村的翠儿,刚满十五,就被衍圣公的侄子抢去做妾,她娘去府门口哭,被恶奴打得头破血流......\"
\"官府不管?\"陈默眉头蹙起,手里的步弓被攥得咯吱响。
\"管?\"邓五冷笑一声,嘴角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曲阜县衙的大老爷本来就是孔家的指定,俺们去告状,反被说成'冲撞圣裔',打了板子扔出来。前阵子听说梁山发了檄文,说要分田给百姓,俺夜里翻了三道墙,躲开孔家的巡查队,一路讨饭才跑到这儿......\"
说到这儿,他\"噗通\"跪下,额头往地上磕得咚咚响:\"官爷,您瞧瞧这儿的百姓,有田种,有饭吃,连田契都能自己攥着......兖州的百姓,不是不想好好过日子,是被孔家逼得活不下去了!求您把这话带给王头领,求他......求他去曲阜看看吧!\"
陈默扶起他时,见他掌心磨出的血泡已经结痂,混着泥土结成黑褐色的硬块。\"你先随我回县衙,好好歇息。\"他声音沉得像压了铅,\"你的话,我一定带到。\"
三日后,郓州州衙的议事厅里,王伦正听朱武讲济州新修的水渠进度,陈默推门进来,身后跟着的邓五虽换了身干净布衣,眼神里的惶恐仍未褪尽。
\"王头领,这是兖州曲阜来的邓五五,有要事禀报。\"陈默话音刚落,邓五五便\"扑通\"跪下,将在田埂上说的那些话又复述了一遍,说到翠儿被抢时,声音哽咽得几乎听不清。
王伦听完,指尖在案上的鱼鳞图册上轻轻敲击。册子里,郓州的田块图密密麻麻,每一笔都浸着百姓的盼头;而邓五口中的曲阜,却是另一番景象——圣人故里,成了豪强的乐园,礼义之邦,藏着吃人的狼窝。
\"衍圣公孔端友,\"王伦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寒意,\"去年朝廷赏赐的祭田,就有两千亩,还不算他私占的。孔家在兖州的田产,加起来怕是抵得上咱这八州的总和了。\"
朱武在旁补充:\"前几日派去兖州的细作回报,孔府的恶奴常打着'巡查祭田'的旗号,在各村勒索钱粮,稍有不从便拆房牵牛。曲阜城外的义仓,粮全被孔家挪去酿酒,去年冬天冻死饿死的百姓,足有上百。\"
\"檄文发出去时,就料到会有这一日。\"王伦站起身,走到窗边望向南方,\"咱在八州分田,是要让百姓知道,日子本该是啥样。可兖州的百姓还在火坑里,咱不能装看不见。\"
他回头看向邓五,目光沉静却有力:\"你回去告诉兖州的乡亲,梁山的刀,不光会斩劣绅,更会斩那些披着'圣人后裔'外衣的豺狼。田,不光八州的百姓该有,兖州的百姓,也该有。\"
邓五愣住了,眼泪忽然滚了下来,砸在青砖地上,晕开一小片湿痕。他这趟来,本只求能有人听听冤屈,却没想竟能听到这样的话。
三日后,邓五揣着王伦亲笔写的字条往兖州去。字条上只有八个字:\"稍安勿躁,秋收即至。\"他走时,陈默给了他一斗占城稻的种子:\"先找处隐蔽的地方种下,让乡亲们瞧瞧,好种子能结出多少粮——等梁山的人到了,咱不光要分田,还要教大伙种出更多的粮。\"
邓五五走后,王伦召集众人议事。朱武铺开地图,在兖州的位置画了个圈:\"孔家在曲阜经营多年,门生故吏遍布州县,硬打怕是要损兵折将。\"
\"那就先断他的根。\"王伦指着地图上的运河,\"孔家的粮要靠运河运出去卖,盐要靠海州运来。从现在起,掐断他们的商路,让他粮仓里的粮烂掉,盐仓里的盐见底。\"
陈默接口道:\"我让人把咱的田契样本、鱼鳞图册抄几份,悄悄送进兖州各村。百姓见了,自然知道该站在哪边。\"
王进起身抱拳道:\"王伦哥哥,我已整训出三千精兵,随时可待命。\"
闻焕章抚着胡须道:\"孔家以'圣裔'自居,咱就先揭了他的画皮。让学子们搜集孔家强占土地、欺压百姓的罪证,编成册子,在兖州周边散发——看他还如何立牌坊!\"
议事厅外,夕阳正落,将八州的田野染成金红色。新插的秧苗在风里摇晃,像无数双举着的手。王伦望着那片起伏的绿,忽然想起赵五说的,曲阜城外的田埂比这儿高。他知道,用不了多久,那些高企的田埂就得铲平,让阳光照进每一寸被霸占的土地里去。
就像此刻照在秧苗上的光,虽隔着兖州的千山万水,却已在路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