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田的消息像春汛漫过八州的沟渠,不到半月,田埂上的脚步就密了起来。
郓州附郭县的陈默刚理完县丞的公务,便揣着步弓往乡野去。新分的田块上,男女老少正弯腰翻土,黑土裹着晨露泛着油光。一个穿粗布短打的汉子直起身,手里攥着张泛黄的田契,见了陈默便扬起来喊:\"陈县丞!您瞧这契上的字,'永为佃种,父死子继',俺家老三今儿一早就去砍了根新木牌,要把这田界钉得死死的!\"
陈默笑着点头,目光扫过田垄间插着的小木牌——上头用炭笔写着\"张二,上田五亩,东抵李三家,西至月牙河\",正是鱼鳞图册里登记的四至。不远处,蒋敬带的算科学子正蹲在田埂上,一个少年举着步弓,另一个在册子上画着小图,笔尖沾着泥点:\"李伯家这块是黄土,算中田,四亩二分,比册子上多了二分,得记清楚,回头跟县里对。\"
\"多二分也得标?\"李伯凑过来问。少年举着步弓比划:\"蒋先生说,步弓量得准,一分都不能差。您这块田去年被河水冲了点,东边多了二分淤地,虽薄些,也是您的,册子上得改过来。\"李伯愣了愣,忽然往田里啐了口唾沫,撸起袖子就挖:\"那俺更得好好种,不能亏了这二分地!\"
往南去,济州的公田里正热闹。里正领着几个老汉扬场,新打的粟米簌簌落进竹筐,一个瘸腿的老汉捧着粮袋直抹泪:\"要不是这公田,俺家老婆子上月病了,哪有粮抓药?\"里正笑着把粮袋扎紧:\"这才刚收的头茬,留三成济贫,两成给学堂的先生,剩下的雇人修渠——您瞧见西边那渠了?再过半月就能通水,明年这公田的收成就更厚了。\"
渠边的工地上,杨雄带着执法队的人正查验石料。一个被捆着的汉子挣扎着喊:\"俺不过是想多占三尺渠边地,凭啥抓俺?\"杨雄踢了踢他脚边的锄头:\"册子上写得明明白白,渠两侧五尺是护堤地,你昨晚偷偷挖了三尺种豆子,不是占公家的地?\"旁边的百姓纷纷点头:\"该抓!前儿张大户想把自家地扩到渠边,被执法队砍了脑袋,他还敢犯!\"
王进在演武场看着新整训的士兵列队,个个背着步弓和铁尺。\"你们的差事,不是打仗,是护田。\"他指着场边的告示,\"谁家丢了牛,去查;田界起了纠纷,去断;瞧见有人私卖田契,当场拿下。\"一个年轻士兵挺胸道:\"教头放心!俺昨儿在张村巡查,见李二和王三为半分地吵得凶,俺掏出册子一对,四至写得清楚,当场就劝和了。\"
萧嘉穗带着农师在稻田里忙碌,占城稻的秧苗比本地稻矮些,却更壮实。\"这稻子五十天就能收,比咱本地稻快二十天。\"他给农师们示范分秧,\"分田时发的种子,得教百姓稀着插,太密了长不好——陈县丞那有试种的账,他算过,一亩稀插能多收两斗。\"旁边的农妇们围着看,一个老大娘摸出个布包:\"萧先生,俺把您给的种子留了一小把,想在自家园子里试种,成不?\"
王伦和朱武在州衙翻着新造的鱼鳞图册,每一页都贴着田块的小图,旁边注着\"黑土,上田,亩产约三石\"。\"这册子里,有多少是从前的劣绅地?\"王伦问。朱武指着标红的页码:\"济州十八乡,标红的都是,共三百多亩,全分给了没地的佃户。杨雄那边报上来,砍了七个抗分田的劣绅,剩下的都老实了。\"
闻焕章拿着学子们算的账进来:\"公田的收成,比预估的多了两成;义仓里,百姓存的粮已够半个月荒年用;汤隆的铁铺,新打的犁发下去三千把,还在赶工。\"他指着账上的数字笑,\"最可喜的是,这月报案的,十桩里有八桩是丢鸡丢鸭,再没见过因没地饿死人的案子。\"
傍晚时,王伦站在城头,望着夕阳下的田野。新插的秧苗在风里晃,像无数支小绿箭。田埂上的木牌整整齐齐,百姓的炊烟一缕缕升起来,比三个月前密了一倍。蒋敬带着算科学子往城里走,个个背着的册子里夹着新画的田图,少年们的笑声撞在城砖上,脆生生的。
\"蒋先生,\"一个少年问,\"咱分完了田,接下来做啥?\"蒋敬摸了摸他的头:\"分田是根,接下来要算好账——哪家的田收成多,得记下来学经验;哪家的田减产,得找原因。等秋收了,咱还得按收成定役期,多收的多出力修渠,少收的少出役,这才叫公平。\"
王伦听着,忽然想起放榜那日,陈默看着田埂木牌的样子。如今,那些木牌换成了更结实的,田契被百姓藏在枕下,占城稻的嫩芽在土里憋着劲长。他转身往回走,州衙的灯亮了起来,朱武正在改新的《农时表》,闻焕章在写《执法案例》,册子里的\"务实\"二字,正顺着田埂、渠水、炊烟,往八州的每一寸土地里钻。
就像地里的根,看不见,却在悄悄往下扎,要撑得起往后的风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