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元年五月中旬,八州告示贴出已逾十日。济州城的晨雾里,总飘着油墨与麦饼混合的气味——街尾的李记书坊把门板卸下来当案子,上面摊着抄录的《考试章程》,认字的先生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唾沫星子喷在纸页上,晕开一个个墨团。
“考算术?俺家小子在私塾学过珠算,算不算数?”郓州来的货郎扒着人缝喊。先生用戒尺敲敲“通算术”三个字:“会算田亩、粮草账就行!不必背《九章算术》!”人群里炸开笑,有人拍着邻村王秀才的背:“你前年算错地主家租子被打,这回可得好好考!”王秀才红着脸搡他:“那回是被账房坑了!这回考的是真本事,看谁还敢糊弄!”
而在州衙后堂,闻焕章正对着堆成小山的策论范文发愁。这些都是他从旧书堆里翻出的——有当年苏轼在密州写的《均田策》,有范仲淹的《答手诏条陈十事》,甚至还有几本《农桑辑要》的残卷。“得让他们知道,考的不是平仄对仗。”他把范文分给几个识字的辅兵,“去各乡宣讲,就说考‘如何让一亩地多打两斗粮’,比考‘关关雎鸠’有用!”
濮州原州衙的六案孔目周瑾,正蹲在自家被抄没的宅院墙根下啃冷饼。他当差三十年,最擅长的是在账册上做手脚——去年替知州瞒报了百顷荒田,光好处费就够买三进院子。可如今田契被收了,新告示上写着“旧吏需重考,不及格者永不录用”,他那点“本事”忽然成了负累。
“周孔目也来凑趣?”隔壁卖笔墨的老张头担着货经过,竹筐里晃悠着新刻的“算学启蒙”木牌。周瑾把饼渣掸掉:“考不过就得去种那五亩薄田,你当俺想?”他摸出怀里皱巴巴的《宋刑统》,纸页被汗浸得发黏——这是他从火堆里抢出来的,如今正对着“盗耕官田”条目不识所云。
相比之下,曹州的小吏赵安就活络得多。他爹是写状子的讼师,从小耳濡目染,最会断邻里纠纷。看到告示上“试策考处理案例”,连夜把十年间经手的案子编成册子,连“张家丢鸡、李家占沟”这类琐事都记在上面。此刻他正蹲在曹州通往郓州的官道边,给同路的考生讲“如何断牛吃麦苗案”,听得几个农夫连连点头:“赵先生这本事,考上准能当个好官!”
青州府学的破庙里,陈默正借着月光抄《泛胜之书》。他原是泰山书院的杂役,跟着先生们偷学了三年,能背半部《论语》,算得清“一亩用种二升”的账。前日分到三亩中田,田埂上还留着他插的木牌:“陈默之田”。可此刻他攥着田契的手直冒汗——同去赶考的还有前青州通判的儿子,那人穿着绸缎长衫,见了他就冷笑:“泥腿子也想当官?”
“怕啥?”同屋的郓州少年王二郎用炭笔在墙上画算筹,“俺爹说了,新官要的是能让田多打粮的,不是会背诗的。”他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娘给的六个麦饼:“路上省着吃,到了郓州先去校场看看——听说考官里有王进教头,说不定还考射箭呢!”陈默看着墙上歪歪扭扭的算筹,忽然把《论语》塞进包袱底,换上了更厚的《农桑要术》。
海州盐场的盐丁马五,正扛着扁担往郓州赶。他识的字都是记账时学的,算盐引账比账房还快,可手里的田契总像块烙铁——那是王伦亲自分的,四亩水边田,能种稻子。路上遇到个算命的,说他“有官相,却恐过不了水路”,马五啐了口唾沫:“俺从海里捞过盐,还怕过条破河?”他把扁担往地上一顿,震得路边的石子乱跳:“等考上了,先修座桥,让海州到郓州不用绕路!”
济州城的酒肆里,几个穿长衫的秀才正争论不休。“梁山终究是反贼,考上了也算不得正途。”留山羊胡的秀才呷着劣酒,“当年俺考秀才时,主考官是翰林学士,那才叫科举!”穿短打的汉子拍着桌子反驳:“去年俺缴了三石粮,还被地主踢断了腿!如今分了田,考个官保田,咋就不算正途?”
争论声传到后堂,王伦正和闻焕章核对考场名册。“已报名的有三千七百余人,”闻焕章指着册子上的红圈,“其中旧吏四百,秀才八百,农夫、盐丁、匠户占了大半。”王伦翻到“备注”栏,“张铁蛋,会修水车”,忽然笑出声:“这才是咱们要的官——不是只会摇笔杆的,是能扛锄头、修堤坝的。”
“只是……”闻焕章犹豫道,“郓州贡院的桌椅不够,要不要把文庙也腾出来?”王伦望向窗外,校场上的操练声震得窗纸发颤:“让木匠连夜赶制,用新伐的梧桐木——告诉他们,这考场的桌子,要能让握锄头的手也写得稳字。”
五月底的郓州,运河码头突然热闹起来。南来北往的船都在卸人,有挑着书箱的秀才,有背着包袱的农夫,还有几个推着独轮车的匠人——车斗里装着他们的“答卷”:改良的曲辕犁、新画的水渠图。守城的士兵验过田契,就笑着指方向:“往东去,贡院门口有凉茶!”
暮色渐浓时,陈默和马五在贡院外的草棚里遇上了。陈默正用炭笔在地上演算“百人分粮”的题,马五蹲在旁边看,忽然指着其中一步:“这里错了,该先除人头,再算余粮。”陈默愣了愣,改过来一看,果然对了。两人相视而笑,远处传来打更声,梆子敲了七下——离考试还有三天。
而汴梁的紫宸殿,徽宗正对着新运到的灵璧石发呆。蔡京递上奏折:“济州贼寇搞什么‘考试取官’,不过是装模作样。”童贯在旁附和:“等种师道打败田虎然后大军一到,定能踏平那弹丸之地。”徽宗摸着石头上的涡旋,忽然想起李纲咳在龙袍上的血,那颜色和石头上的红斑混在一起,像团化不开的阴云。
他不知道,此刻的郓州城,无数支火把正从四面八方涌来,照亮了通往贡院的路。那些握着田契、攥着算筹、背着干粮的人们,正一步步走向一场前所未有的考试——考的不是《四书五经》,而是如何让土地长出粮食,让河流灌溉田亩,让日子过得踏实。
贡院的门楼上,王伦挂起了新写的匾额,是闻焕章的笔迹:“选贤与能”。夜风拂过,匾额下的铁马轻轻作响,和汴梁紫宸殿的急报声不同,这声音里没有惊惶,只有一种沉甸甸的希望,正随着东方渐白的天色,一点点铺满八州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