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元年五月初的东京汴梁,紫宸殿的鸱吻刚被晨露打湿,檐下的铁马却已被接连传来的急报惊得乱响。先是海州失陷、张叔夜被俘的塘报递进中书省,接着郓州、济州等八州尽落梁山之手的消息如惊雷滚过天街——驿卒的马蹄声在朱雀大街上溅起烟尘,连相国寺的钟声都被惊得乱了节奏。
还没等朝堂消化这消息,河北的急脚递先撞开了宣德门:种师道率西军与河北军精锐与田虎战于壶关,因梁山资助的武器相助,田虎军死守不退,西军折损两千锐士,连种师道亲卫都阵亡过半,终究没能突破防线,只得退守真定——这是种师道戍边三十年,头回在流民军前吃了硬亏。
隔了一夜,荆南塘报接踵而至:梁方平统兵攻蔡州,原想速战速决,却被王庆诱入涵洞桥伏击。王庆军借着梁山送来的猛火油烧毁浮桥,断了官军退路,梁方平麾下厢军溃散大半,他本人仅带百余亲卫泅水逃生,连印信都丢在了蔡州城外的泥水里。
本人是江南的奏报,墨迹还带着雨痕:刘光世以江浙制置使督师,攻杭州月余,方腊军凭梁山相助的投石机与滚油守御,浙西禁军死伤逾万,三座攻城浮桥全被烧毁,连刘光世亲率的“胜捷军”都被打退了七次,至今仍困在钱塘江北岸,连南岸的城楼都摸不到。
四份战报在紫宸殿的龙案上堆叠,像四座浸了血的山。徽宗赵佶捏着御笔的手微微发颤,宣和年间刚画完的《瑞鹤图》还悬在殿角,画中祥云缭绕的汴京,此刻却被这连串败绩衬得像场自欺欺人的幻梦。
“陛下勿忧!”蔡京颤巍巍出列,紫袍上的玉带随着他的动作叮当作响,“此乃小挫!种师道老成持重,稍作休整必能破田虎;梁方平一时不慎,再添兵马定可复蔡州;刘光世年轻,历练历练自会建功——老臣已令童贯相公从西北调兵,不出三月,必能将这些贼寇一网打尽!”
他说这话时,眼角飞快扫过龙案上的战报,刻意避开“折损两千”“溃散大半”“死伤逾万”这些扎眼的字眼,仿佛只要嗓门够响,就能把满纸败绩吼成胜仗。
童贯在旁捻着胡须附和:“蔡相公所言极是。西北军刚收了横山,锐气正盛,调三万铁骑南下,足可横扫贼寇。”他说这话时,眼角瞟着殿角的李纲,嘴角藏着一丝不屑。
“三万铁骑?”李纲猛地冷笑,大步出列,朝服的下摆扫过冰凉的金砖,“童贯相公怕不是忘了,横山之战,西军折损近半,如今守着西夏边境的残兵只剩五万,每兵配两匹战马都凑不齐!调三万南下,西夏人明日就能饮马渭水——到时候外患内忧齐至,相公能替陛下挡箭吗?”
他转向徽宗,声音沉痛如捶:“陛下!臣已查过枢密院军籍册:京畿禁军账面三万,实则多是挂名领饷的市井无赖,能披甲上阵者不足五千;河北军被田虎拖在威胜军,动弹不得;江南军在方腊那里损折过半,刘光世连守江的兵都凑不齐;厢军更不必说,十之八九是扛不动枪的老弱,去年修艮岳,调去的厢军连石料都抬不动!”
李纲举起手里的军籍册,纸页在颤抖:“陛下!这便是我大宋的兵力——无兵可派了!”
“李侍郎危言耸听!”王黼跳出来,手里摇着麈尾,“再募些乡兵便是!十户出一丁,凑个十万大军不难!”
“乡兵?”李纲气得将军籍册拍在地上,纸页散落一地,“王相公去看看京郊的乡兵营!甲胄是烂麻片,弓是断了弦的,去年募的乡兵,三个月跑了一半——让他们去平叛,不是送命吗?百姓本就怨声载道,再强征入伍,怕是不等贼寇打来,京畿先反了!”
他盯着徽宗,字字泣血:“陛下!民变四起,皆因花石纲、括田令逼得百姓无家可归!梁山分田,百姓便为其死战;方腊免赋,江南便群起响应!若不罢黜六贼、废除苛政,就算变出十万大军,也填不满这民怨的窟窿啊!”
徽宗的脸涨成了猪肝色,手里的御笔“啪”地掉在龙案上。他想说“朕不信”,却想起前日去禁军大营视察,看到的士兵连弓都拉不开;想说“再募兵”,又想起去年强征乡兵时,陈留县百姓举着锄头反抗的情景。他更关心的灵璧石还在运河上,可此刻,那石头仿佛变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沉甸甸地堵在喉头。
“李纲……”徽宗的声音发虚,“你……太过激了。”
“激?”李纲猛地咳出一口血,溅在明黄的龙袍下摆上,“等贼寇兵临城下,陛下就知道臣说的是真是假了!”他指着蔡京、童贯等人,嘶吼如泣:“尔等这群误国奸贼!总有一日,会被百姓扒皮抽筋!”
殿内侍立的禁军慌忙上前搀扶,李纲却挣脱开来,一步步退向殿门,每一步都像踩在大宋的骨头上,发出碎裂的声响。
而此时的济州城,王进正站在校场高台上,看着台下黑压压的士兵——其中一半是海州投降的厢军,另一半是新募的农夫。他手里拿着王伦拟定的《裁汰章程》,声音洪亮如钟:“凡年逾五十、身有残疾者,发两石粮、一匹布归乡;精壮者编入辅兵营,每日卯时操练,午时习阵法,不合格者随时淘汰!”
校场边,孙新和杨林正登记新兵名册。桌子前排着长队,汉子们大多穿着粗布短褂,手里攥着新分的田契——那是他们来报名的凭证。“俺叫李狗剩,柳家庄的,分了五亩上田!”一个黝黑的汉子把田契拍在桌上,“俺要当兵,保卫这田!”杨林在名册上画个圈:“去那边领号服,明日卯时来校场。”
孙新数着手里的名册,笑得合不拢嘴:“才三天,就招了八千多!这分田策真是神了,连海州盐场的盐丁都跑来报名。”杨林指着不远处一群正在比试力气的后生:“你看那几个,都是钱员外家的佃户,以前连锄头都快抡不动,现在为了保住田,拼着命练呢!”
济州知府大厅里王伦正对着一张八州地图出神。闻焕章刚从海州回来,风尘仆仆地站在案前:“哥哥,海州的鱼鳞图册已抄录完毕,分田之事顺顺当当,就是缺些能写会算的人管账。”
“正因如此,才找你来。”王伦转过身,从怀里掏出几张纸,“闻先生,你看这个。”纸上写着“废除吏役、考试取官”八个大字,下面列着细则:凡年满二十、识千字、通算术者,均可报名;考经义策论(侧重农事、水利、刑狱)、算术(钱粮账册)、试策(处理案例);中者分三等,上等授县令,中等授县丞,下等授主簿。
闻焕章越看越心惊:“废除吏役?可自古都是吏役办具体事……”
“那些吏役盘踞州县,勾结豪强,欺压百姓,早就成了毒瘤。”王伦指着地图上的八州,“咱们分了田,若还是用旧吏,不出三年,土地还得被他们弄回豪强手里。”他拿起一支笔,在纸上画了个圈,“我要的是新官——不是靠世袭、不是靠贿赂,而是靠本事考上的官。就像……就像朝廷开科取士,但咱们考的不是诗词歌赋,是实实在在的治理本事。”
闻焕章盯着“考试取官”四个字,忽然想起年轻时在洛阳应举的经历——那时考的是骈文,考中了也未必能办事。他抚着胡须沉吟:“这法子新奇,但可行。只是要先写告示,让百姓知道什么是‘考试’,什么是‘官’。”
“正是。”王伦把纸笔推给他,“告示上要写清楚:无论出身,农、工、商之子,只要识千字、通算术,都能考;考上的官,俸禄由州府统一发放,不得私受百姓一文钱;若贪赃枉法,轻则革职,重则处死。”
闻焕章提笔蘸墨,想了想,又问:“那考题……”
“我已拟了几道。”王伦从案头抽出一张纸,上面写着:“某乡有田一千亩,分予二百户,上田、中田、下田各占三成、五成、二成,如何分配最均?”“某县有流民五百,需建临时住所,每人占地一丈见方,需多少土地?”“有人偷割邻居半亩麦,依梁山规矩该如何处置?”
闻焕章看着这些题,手微微颤抖——这些题不像科举的经义那般虚浮,字字都连着民生实务。他深吸一口气,在宣纸上写下“告示”二字,笔锋遒劲,带着一股开天辟地的锐气。
窗外,夕阳正掠过济州城的城墙,将聚义厅的影子拉得很长。王伦望着校场上操练的士兵,又看看闻焕章笔下逐渐成形的告示,忽然想起东京汴梁的那场闹剧。他知道,这场较量才刚刚开始——一边是无兵可派的腐朽王朝,一边是兵源滚滚的新生势力;一边是六贼忽悠下的苟延残喘,一边是八州土地上正在萌发的新秩序。
而那一张张即将贴遍八州的告示,那一场场即将开考的“新科举”,终将像种子落入泥土,在这片被战火洗礼过的土地上,长出不一样的庄稼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