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中间,跪着神情恹恹的薛三姨夫——迟二老爷和涕泪横流的薛三姨妈,若仔细听来,还有断断续续年轻女子的哭泣声。
“都是一家子骨肉,何必做得这般绝?难道你就笃定自己一辈子用不到我了?”
靠近过来的晏宁站在薛三姨妈身后,终于听清了她在说什么,只光看她低头哀泣的姿态,又哪里想到是在低声咒骂着晏夫人?
晏宁沉默着仔细听了一回,这才听得明白,原来迟家的那位性子木讷,只会读书的表哥迟瑞今儿一早也被一伙强人绑走,临走时留下话来,说什么迟二老爷家同着迟大老爷家大体上总还是一家,如今迟大老爷家还不完的债,若按常情论,迟二老爷家自然也应该帮着偿还一部分。
这伙人端的是做老了事情的,知道打蛇要打七寸,绑走了迟瑞,可不就精准地掐住了薛三姨妈的命脉?
她素来没甚么大本事,偏又想起来这回晏夫人强行把晏敏的嫁妆自迟家拉走都没有招来什么祸事,八成是与那伙强人有些交情,这才带了夫君和女儿登门,想着或是说和,或是借贷,好歹要先把迟瑞救出来再说。
只她没有想到,晏夫人竟是这般的铁石心肠,她这个做姐姐的姿态都低到尘埃里,却连大门也不得入。
下人趾高气昂地当着一众上门吊唁的宾客的面,将她们赶了出来不说,还大言不惭地说什么“自家夫人的三姐姐早在去年大小姐出嫁的时候便死了”!
薛三姨妈气得要发疯,心里头却更为恐惧自己的儿子在强人窝里出事,厚着脸皮不肯离去,反拉着薛三姨夫同她一屁股坐在晏家大门口嚎丧,迟萱自认还是要脸面的年纪小姑娘,不肯同她这般豁得出去,硬是仗着自己只是个弱女子躲进了门房里头哀哀哭泣。
晏宁冷眼看着,心中已是知道了晏夫人的打算。
晏敏嫁入迟家,固然有她自己的愚蠢和固执在里面,可若是没有薛三姨妈的算计和引诱,她一个大家闺秀的小姐,又如何能在婚前同着迟泽做出那等羞人的事体,以至于再无了回头路,只能闷头往前冲,冲上了一条不归路。
晏夫人极早便想得明白,只是舍不得自己的脸面,想着日后在老母亲面前,说不得二人还要见面,半推半拒的,只将薛三姨妈当个寻常亲戚处。
可这回晏敏出事,她的心疼得整夜睡不着,再听得薛三姨妈的名字,恨不得将其活撕了去,哪里还念着什么亲戚情分?
何况,若不是薛三姨妈要傍着迟大太太要寻些好处,早早离了京回去余杭守着族人和小产业过活,哪能真的就过不下去了?不过是想着占多一些便宜,打着晏府亲戚的名头,好为儿子谋个前程。
迟二老爷抹了一把子强似没有的眼泪,打了个哈欠,抬眼看着晏府门上来来往往的宾客,正眼也不瞧他们夫妻二人一眼。
而此时早起围在这里瞧热闹的,多半是晏府近处街上寻生计的百姓,只围拢一时,弄清了事情的原委,也就三三两两散去。
只是,那人的背影,看着怎如此的熟悉?
迟二老爷揉了揉眼睛,看着那个越发纤柔的身影正在丫鬟婆子的服侍下上了马车,车帘子要放下的那一刻,此人再一次回头冷眼看过来,迟二老爷总算看得清楚,却正是那个唤自己“姨夫”的靖国公世子夫人哩。
他心中微微有些激动,连忙坐直了身子要站起来打个招呼,却见车帘子放下,马车掉转头,自角门被晏家的下人接了进去。
无奈,迟二老爷假作活动了一回在地上坐僵了的腿脚,悻悻然又坐了回去。
但凡若有一丝一毫的法子,他也不会这般舍了脸面同着薛三姨妈在晏府门前哭嚎作戏。
薛三姨妈是只有这一个儿子不假,可他堂堂的迟二老爷,纵然过得再是窘迫,余杭那边儿也还有妾室庶子苦熬着等他回去哩。
都是薛三姨妈身为嫡母,不贤不慈,哄了他与儿子止京,才遭了这般的祸事——
迟二老爷心思转动,望着薛三姨妈略有些臃肿的后背,只觉得她呼天抢地的形容十分入不得眼,心中不由的浮起几分不耐来。
他笨拙地自地上爬了起来,拍拍身上的灰,抖搂了薛三姨妈一头一脸,薛三姨妈转头要骂,却见这位平素里一棍子打不出来半个屁的迟二老爷拍拍屁股,分开看热闹人群,径自走了。
时隔一夜,再见到晏夫人,晏宁不由心头一紧,许是一夜未眠,晏夫人瞧起来极为憔悴。
乔氏手里捧着碗,拿着勺,劝晏夫人再吃上两口,却连个回应也不曾得了她的。
看见晏宁过来,晏夫人失神的眼睛方才转动起来,直勾勾地看着她,眼睛里头神色复杂。
“母亲,用些早饭,回去歇息一阵儿吧?这里有我和嫂嫂盯着,哪里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何况祖母年纪大了,大姐儿那边,还要母亲多盯着些才是,又怎能不养好身子呢?”
晏宁和乔氏一道劝着她吃了几口燕窝粥,又唤来清露扶了晏夫人回去眯一会儿,眼瞧着晏夫人的身影消失在屏风之后,这才同乔氏说起了大门外的那一幕。
“天儿没亮就来了,你哥哥好不容易劝了父亲回去休息,听得下人回话,都没叫这话传到二老耳朵里头去。反正现在咱们家是怎么个情况,大家都知道,任凭他们在外头坐到天荒地老的,咱们也只当她们是为敏姐儿服孝了。”
乔氏忍了气,故作轻松地说,一时有人过来支取香烛纸札,又有人来支待客的茶叶,乔氏一一分发了对牌下去,才又同着晏宁道:
“现在天儿热,不敢停得久了,父亲拿了主意,只叫阴阳先生看好了方位,隔日就下葬。你年轻,多半不懂这里头的事儿,能帮上的忙也有限,不如帮着我多盯着些正哥儿和大姐儿,孩子还小,我总怕哪里顾忌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