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邦华一脑子浆糊,紧赶紧慢回到内阁值房,甫一落座便"咕咚咕咚"猛灌几大口冷茶,茶水顺着嘴角滴到他的官袍,浸湿一大片他也浑然不觉。
日他仙人板板,有诈!皇帝的话里暗藏玄机!
他内心并没因为一壶冷茶而平静半分,他长长吁了一口浊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开始复盘三位勋贵走后跟皇帝的数番交锋。
巡捕营,环卫司,饷银……饷银!
嚯!!
想起来了!
问题就出在这里!
陛下轻描淡写地说,巡捕营乃至环卫司的饷银工食,全部由内帑支应!
当时自己被陛下那套“化废为宝、利国利民”的说辞和看似周全的安置方案给唬住了,只觉得解决了天大的难题,皇恩浩荡。
可现在回味过来,这哪里是体恤国库,这分明是……
是要把刀子牢牢攥在自己手里!
兵部协管?
荐举提督?
全是狗屁!
几千壮丁的吃喝拉撒、饷银赏赐都捏在皇帝一个人的手里,他们还能认得兵部是谁?
这支队伍名义上隶于京营,骨子里岂不成了陛下的“内帑新军”,是插在京城心腹之地的一根只知有皇命、不知有朝廷的钉子!
李邦华越想越心惊,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窜天灵盖。
日防夜防,皇帝难防!
自己已经很小心了,就连京营整顿,虽然还是皇帝乾坤独断,但毕竟大义还在朝廷这边。
万万没想到,自己一时疏忽大意,竟险些酿成千古大错!
陛下这手“明予实取”,何其毒也!
南山营进驻京营就算了,这么一支毫无战斗力的巡捕营他也不放过,还真是什么都不挑啊!
自己这个兵部尚书,差点就沦为帮皇帝私兵合法化的帮凶!
“孟暗,何事如此恍惚?”一个沉稳的声音响起。
李邦华抬头,只见老首辅孙承宗正蹙眉看着自己,目光中带着关切和探究。
值房内的袁可立、毕自严、范景文也纷纷投来目光。
他方才的失态,显然尽落众人眼中。
李邦华也顾不上仪态了,重重叹了口气,将茶碗重重搁在桌上:“恺阳公,诸位,邦华怕是……怕是刚从一个套子里钻出来!”
他稳住心神,将面圣时关于整顿京营、组建巡捕营和环卫司的决策说了一遍。
起初,几位阁臣听得频频点头,孙承宗更是捻须道:“陛下能思虑至此,将汰冗与安民结合,实乃圣明。”
袁可立也补充道:“将腾骧四卫汰员一并纳入,更是釜底抽薪,可免内外推诿之弊。”
然而,当李邦华说到最关键处——
"陛下言道,此新设巡捕营及环卫司所有员役之饷银工食,皆由内帑全额支给"时,值房内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刚才还面露赞许的孙承宗,笑容僵在脸上。
袁可立抚须的手停在了半空。范景文更是直接瞪大了眼睛。
一片死寂中,对钱粮最为敏感的户部尚书毕自严猛地倒吸一口凉气,声音都变了调:“全由内帑?!孟暗,你可听真了?这……这于制不合!亘古未有啊!”
“千真万确!”
李邦华面色发苦,
“陛下当时说得理所当然,我彼时被这庞大计划镇住,竟未立刻品出其中凶险!如今想来,此例一开,后患无穷!”
毕自严猛地站起身,激动得手指都有些发抖:“凶险?何止凶险!陛下在张家湾,南雄,还有鸡笼港的南山营,那是一把出了鞘、只听皇命的尖刀,可那毕竟放在外头,等闲不入京城!可如今,这是要在天子脚下,在咱们的眼皮子底下,再养一支数千之众、不食国家俸禄、只领内帑银饷的‘内卫’!”
他环视众人,痛心疾首:“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从今往后,京师的街巷治安、沟渠通畅,这些维系京城运转的命脉,都将由一支‘皇仆’来掌控!他们眼中只有皇帝,没有朝廷!兵部的协管文书,能硬得过内帑发放的真金白银?五城兵马司还能指挥得动这些‘御前的人’?”
“若有变故,”毕自严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道,“他们是听陛下的,还是听大明法度、听内阁衙门的?!南山营是锋利的獠牙,这巡捕营和环卫司,就是要长在心脏上的爪牙!这才是真正要掘我朝廷根基之举啊!”
孙承宗不由脸色铁青,缓缓道:“稚绳所言,一针见血。陛下这是……要另起炉灶啊。巡捕营掌治安,环卫司控街巷,这京城,日后怕是真要铁桶一般,只是这铁桶,是陛下一人的铁桶了。”
袁可立长叹一声,实在难以置信:“阳谋,这才是真正的阳谋!给你解决了天大的麻烦,让你无从反对,却把最要害的命门——财权,轻轻巧巧地拿了过去。陛下此举……何止是滑不溜手,简直是……深不可测!”
范景文一拍桌子,怒道:“这不成!绝对不成!这饷银必须由户部出!就算砸锅卖铁,这钱也得从太仓库里出!还有那环卫司的工食钱,顺天府就算加征些杂税,也得给我扛起来!决不能让内帑沾手!”
“对!”李邦华此刻也彻底坚定了下来,“名器不可假人,兵饷更不可私予!此事关乎国体,关乎朝廷威仪,半步退让不得!我们必须联名上奏,陈明利害!这巡捕营和环卫司,必须由国帑供养!”
内阁值房内,意见前所未有地统一。
孙承宗亲自执笔,草拟了一份措辞恳切却又立场坚定的奏疏,强调“京师禁旅,饷出于国,方显朝廷威仪,亦为万世法度”,请求陛下收回内帑全饷之议,改由户部与顺天府统筹支应。
奏疏刚由中书舍人递出,孙承宗便站起身,肃然道:“此事关乎国体,不容有失。我等当即刻面圣,亲陈利害!”
几位阁臣神情凝重,鱼贯而出,直往乾清宫而去。
一路上,他们互相坚定了说辞,准备好了一番慷慨陈词,决心要阻止这“私兵内养”的开端。
西暖阁内,朱启明正拿着一份南山营送来的简报,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忽然一个小太监慌慌张张疾步而入:"皇爷,皇爷,不妙,不妙啊,几位阁老面色不善而来,似是有大事求见!"
朱启明眉头一挑,似乎早有预料,
“宣。”
片刻后,孙承宗领头,几位"愤愤不平"的阁老鱼贯而入。
朱启明一瞧,哟,还真是那么回事,都挺急的。
几位重臣涨红着脸,生硬地行礼后,便由孙承宗率先开口,将奏疏中的道理又深入阐述了一遍,语气可谓沉痛而恳切。
李邦华、毕自严等人则从旁补充细枝末节,无外乎朝廷法度、祖宗成规、潜在隐患等等。
朱启明静静地听着,手指轻轻敲着御案,脸上看不出喜怒。
待几位老臣都说完了,殿内陷入一片紧张的寂静时,他才缓缓叹了口气,露出一副略显为难的表情。
“诸位爱卿……”他沉吟着,“所言,确实有理。是朕考虑不周,只想着尽快推行新政,为朝廷分忧,却忘了这‘名器’之重。”
他目光扫过众人,看到他们脸上露出的惊讶和一丝期待,话锋顺势一转:“既然诸位认为由国帑支应更为妥当,更能彰显朝廷威仪,使新军新制名正言顺……那朕,便准卿等所奏!”
???
就这么……答应了?
孙承宗等人一时间有些愣神,他们准备了满腹的劝谏甚至抗争的言辞,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皇帝答应得太爽快,反而让他们有些不知所措。
朱启明将他们的反应看在眼里,心中暗笑,面上却越发温和:
“不过,户部的难处,朕也知晓。毕爱卿,”
他看向毕自严,
“这笔新增的饷银工食,可能确保及时、足额发放不?朕可不想看到巡捕营和环卫司的人,因为饷银拖欠而生出事端,那便与初衷背道而驰了。”
毕自严一听这话不答应了!
这是当我这户部尚书是摆设!
区区巡捕营环卫司,能费几个钱?
当下一拍胸脯,朗声道:“陛下放心!臣就是拆东墙补西墙,也绝不短了这支队伍一钱银子!”
“好!”朱启明抚掌,“既然如此,此事就按卿等之意去办。李卿,”
他又看向李邦华,“整肃京营、组建新巡捕营之事,刻不容缓,你与兵部需加紧操办,南山营的教导人员,朕明日便让他们到你衙门报到。”
“臣,遵旨!”李邦华此时心口一块大石落地。
目的达成,几位阁老心中一块大石落地,甚至隐隐有些自得,看来陛下还是能听得进逆耳忠言的。
他们恭敬地行礼告退,脚步轻快地离开了养心殿。
望着他们离去时甚至带着几分欣慰的背影,
朱启明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嘴角那抹笑意再也压抑不住。
贴身太监王承恩凑上前,小声笑道:“皇爷,几位老先生怕是还在为省了内帑银子高兴呢。”
朱启明瞥了他一眼,轻笑道:“他们高兴就好!朕本来也没想过,要永远养着这几千号打扫街道和巡街的人。”
他的目光重新投向窗外,仿佛已经看到了京营彻底厘清、新军骨干茁壮成长的景象。
“朕用一个小小的‘饵’,换来了他们抢着去扛起一个长期又耗钱的包袱,还自以为得了胜利……而朕,才能毫无后顾之忧地去打造真正想要的东西。”
“这生意,做得可真值。”
殿内烛火摇曳,将年轻帝王的身影拉得很长。一场看似臣子胜利的谏争,实则每一步,都在他的算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