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天的风尘仆仆,骆养性觉得自己骨头缝里都是山西的黄土。
可他心里是痛快的!
晋商八大家!几千万的赃款,这泼天的功劳!
等回了京,吴大人面前一报,自己这指挥佥事的位子,怕是能再往上挪一挪了——指挥同知怕是跑不了了!
车队辚辚,终于看到德胜门高大的城楼。
骆养性心里一松,准备吆喝手下打起精神。
可他眼皮子一跳,觉得不对劲。
太不对劲了!
街面上,一队队锦衣卫缇骑呼啸而过,个个面色森寒,腰刀出鞘,杀气腾腾。
这不是巡街,这是抓人!而且是抓大案要案!
京里出什么事了?
骆养性心里咯噔一下。
他眼尖,瞅见一个熟悉的百户正带队急匆匆地拐过街角。
“老王!王百户!”
那王百户一愣,回头看见是骆养性,赶紧跑了过来。
“哎哟!骆大人!您可算回来了!”
骆养性皱眉:“这他娘的唱的哪一出?这么大阵仗,抄谁家呢?哪个不长眼的谋反了不成?”
王百户左右看了看,跟做贼似的,压低了声音。
“我的大人欸!小点声!泼天大案呢!”
“啥玩意儿?”骆养性一惊,“泼天大案?”
“洋和尚!就那些个红毛绿眼,天天念叨什么‘上帝阿门’的番僧!还有信他们教的教民!全抓!”
骆养性彻底懵了。
抓洋和尚?
这帮弟兄是闲得蛋疼了?
“吴大人下的令?他吃错药了?”
王百户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极其古怪,像见了鬼一样看着他。
“吴……吴大人?”
随即他一拍脑门,恍然大悟。
“哎哟喂!瞧我这记性!骆大人您这一个多月都在山西,京里的事儿……您还不知道呢!”
骆养性心里猛地一沉,有种不祥的预感。
“知道什么?”
王百户凑得更近了,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吴大人……进去了!”
骆养性脑子里“嗡”的一声。
“进哪儿了?!”
“诏狱!”
"什么情况?!!"骆养性一脸的不可置信。
“罪名是勾结外臣,内外交通,蒙蔽圣听!说是跟礼部那个周侍郎眉来眼去的!”
骆养性只觉得天旋地转。
吴孟明!!倒了?!
“怎么……怎么会?!”
“还不是因为那位朱督师!”王百户说起这事,眼神里又敬又怕,
“听说朱督师在陛下面前点了吴大人几句,那边礼部的周侍郎见势不对,立马就上本弹劾,然后,吴大人当天就锁拿下狱了!快得跟闪电似的!还有……”
“还有什么?快说!”骆养性心提到了嗓子眼。
“还有…徐光启徐大人!阖府上下,全被锁拿入狱了!”
王百户几乎是喊出来的,随即又惊恐地捂住了嘴,四下张望。
“徐光启?!”骆养性失声惊呼,差点站立不稳。
那可是三朝元老,帝师重臣!精通西学,门生故旧遍布朝野!
连他都倒了?而且是如此雷霆手段,毫无征兆?
这已经超出了权力斗争的范围,骆养性只感到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整个天都要塌下来的恐惧。
一颗心直往下坠,冰凉冰凉的。
他嘴唇发干,艰难地问:“那……那现在衙门里,谁当家?”
“李若链!李大人!”
王百户脱口而出。
“就是之前北镇抚司那个理刑千户,李若链!”
轰!
骆养性如遭雷击,差点从马上栽下来。
李若链?!
那个在锦衣卫消失了一年,比自己还小几岁的冷面人?!
他成了锦衣卫指挥使?!
王百户见他脸色煞白,也不敢多待。
“骆大人,卑职还有要务在身,先告辞了!您……您多保重!”
说完,一溜烟跑了。
骆养性坐在马上,任由冷风吹着,半天没缓过神。
出差一个多月。
就一个多月!
天,怎么就他娘的变了!
吴孟明倒台,李若链上位,抓洋和尚,徐光启下狱……
他感觉自己像是做了一场大梦,从山西回来,却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京城。
恍如隔世。
“大人?大人?进城了!”
亲信的声音将他唤醒。
骆养性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脸上恢复了冷硬。
“传令!将一干重犯,直接押入北镇抚司诏狱!严加看管,不得有误!”
把犯人交割清楚,骆养性连家都没回,径直奔向锦衣卫衙门。
他要拜见自己的新上司。
踏进指挥使的值房,一股压抑肃杀的气氛扑面而来。
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冰冷面孔,正坐在那张他曾经无比渴望的椅子上。
李若链。
他穿着崭新的飞鱼服,面沉如水,眼神锐利得像刀子。
骆养性心里五味杂陈,很不是滋味,但脸上不敢露出分毫。
他上前一步,单膝跪地,抱拳行礼。
“卑职骆养性,叩见指挥使大人!”
李若链抬起眼皮,目光在他身上扫了扫。
“骆佥事,回来了。一路辛苦。”
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
“差事办得不错,陛下很满意。”
骆养性心里更不是滋味了。
妈的,老子在外面拼死拼活,你在京里捡了天大的便宜。
“此乃卑职分内之事。”
李若链没兴趣跟他客套,直入主题。
“晋商一案所有卷宗、信函、账本,尤其是与朝中官员往来的名册,即刻全部上交。”
他伸出手。
“由我亲自过目。”
骆养性心里一凛,不敢怠慢,连忙将随身带来的一个包裹呈上。
李若链接过,随手放在案上,看都没看一眼。
他站起身。
“你随我进宫,陛下和朱督师,要亲自问话。”
骆养性一愣,不敢怠慢:"是,大人!"
……
骆养性跟在李若链身后,穿过肃杀的宫禁甬道,冰冷的北风刮在脸上。
他忍了又忍,终于按捺不住,紧走两步,凑近李若链身侧,压低声音,问出了自己心里的疑惑:
“李大人!恕卑职愚钝,这京城到底是怎么了?卑职离京不过月余,怎就天翻地覆至此?抓番僧、抄教堂、连徐阁老都……”
他声音里满是后怕和探询,
“这泼天的大案,究竟缘何而起?还请大人点拨一二,免得卑职面圣时失了分寸。”
李若链脚步未停,侧目瞥了他一眼:
“缘何而起?哼,不过是朱督师慧眼如炬,洞穿了那些西洋传教士包藏祸心的画皮!”
他言简意赅,却字字如惊雷:
“汤若望,还有他那些散布京畿的同伙,打着传播上帝福音、带来泰西文明的幌子,实则行的是动摇我大明根基、颠覆我华夏道统的奸计!其心可诛!”
骆养性眼珠子瞬间瞪圆:“动摇根基?颠覆道统?这……就凭那几个念经的洋和尚?”
他实在难以把那些整天摆弄些奇怪仪器、说话文绉绉的教士,和这等泼天罪名联系起来。
“你以为他们只是念经?” 李若链冷笑一声,
“朱督师在西暖阁,当着陛下之面,三言两语,便将那汤若望问得原形毕露!"
"什么上帝福音?不过是他们掩盖其学问根基虚浮、甚至可能是伪造历史的遮羞布!什么传播文明?不过是其殖民掠夺、文化入侵的前哨!”
“殖民?掠夺?”
骆养性喃喃重复着这个对他而言有些陌生的词,但结合“入侵”二字,一股寒意还是顺着脊椎爬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