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晨雾如一层薄纱笼罩着死寂的村庄。
那些从残碑断匾上剥落的黑色名字,像有了生命的墨汁,汇聚成数十道细流,无声地朝着村子中央那口被铜链锁死的古井爬去。
冷锋布下的“名蚀阵”仍在无形中运转,贪婪地吮吸着这片土地最后的记忆。
祠堂的门槛冰冷刺骨,林尘就那么蹲着,指尖在一块刻着“岳山跑”三个字的碎石上反复摩挲。
那力道,仿佛想把这三个字重新按进石头里去。
他头也不抬,声音沙哑地问身旁的老樵夫吴根:“吴大爷,名字烧了,人……还能回来吗?”
吴根浑浊的眼睛望着那口不断汇集黑流的古井,沉默了许久,久到林尘以为他不会回答了,才听见他干裂的嘴唇里挤出一句话:“若这世上,再没人喊他的名字,那他就是真的死了。”
这句话像一根针,扎进了林尘的心里。
与此同时,村西的破庙角落,陈九蜷缩成一团,死死攥着半幅未被烧尽的壁画残片。
残片上,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手持画笔,眉眼间满是藏不住的傲气。
画的下方,原本龙飞凤凤舞地题着“陈氏九渊”四个字,如今只剩一片触目惊心的焦痕。
那个名字,连同他的过去,都被一场大火烧成了灰。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住站在庙门口的苏璃,声音嘶哑:“你们要烧名字?我来点火。”他挣扎着站起来,身体因激动而微微颤抖,“但我要亲手烧掉那个‘没有名字’的我!”
苏璃静静地凝视着他,这个男人的眼中没有恐惧,只有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绝。
她没有多问,只是从袖中取出一盏造型古朴的青铜灯,灯芯无火自明,跳动着朱红色的光焰。
“这是朱雀灯,”她将灯递过去,“火不灭心,才能焚尽虚妄。”
陈九接过灯,灯身的温热顺着掌心传遍全身,驱散了些许寒意。
苏璃深吸一口气,她白皙手背上那片朱雀形状的胎记开始变得滚烫,隐隐有流光闪动。
她要引动的是朱雀胎记的第三重禁术——“燃契诀”。
此术凶险异常,需以三名心志坚定之人作为“真唤者”,以他们的执念为引,将散落村中各处的村民遗名强行汇聚于祖祠祭坛,再以朱雀真火焚烧,破除名蚀阵的根基。
她选中的三个人,是村里最倔的汉子李威,双耳失聪却心地最纯净的聋儿,以及刚刚找回自己的陈九。
很快,祖祠前的空地上,一个由朱砂画成的巨大法阵亮起。
李威捧着一堆从各家搜罗来的、刻着名字的陶片,聋儿抱着一摞写着名字的木牌,而陈九,则捧着那盏朱雀灯和一张空白的画纸,三人神情肃穆,一步步走入火阵的三个阵眼。
苏璃立于阵外,双手结印,口中念念有词。
随着她最后一个音节落下,陈九手中的朱雀灯火焰暴涨,瞬间点燃了整个法阵。
“轰——”
朱红色的火焰冲天而起,将半个天空都映得通红。
然而,火焰之中浮现的并非温暖,而是无数张扭曲痛苦的人脸。
那些是被掠夺了名字的村民残念,他们被困在名蚀阵中,不得解脱,此刻被朱雀真火引出,在烈焰中发出无声而凄厉的哀嚎,疯狂地撕扯、挣扎。
李威和聋儿脸色煞白,几乎要站立不稳。
就连陈九,也感到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寒意,让他握着灯的手都开始颤抖。
就在这时,林尘走进了火阵中央。
他无视了周围熊熊燃烧的火焰和那些挣扎的残魂,双膝跪地,双掌猛地按在滚烫的地面上。
他闭上眼睛,开始一个一个地默念着那些他曾教过的孩子们的名字。
“李狗蛋,张铁柱,王小丫,赵盼儿……”
每一个名字,都曾是他亲口教他们一笔一划写下;每一个名字,都代表着一个鲜活的生命,一段纯真的记忆。
刹那间,林尘心口处那枚钥匙状的印记剧烈震颤起来,滚烫的铜色纹路从心脏处飞速蔓延,瞬间遍布他的四肢百骸。
一个只有他能看到的淡蓝色界面悄然浮现。
提示:检测到强烈的群体共鸣,激活被动技能:【名归】。
【名归】:凡由你亲口唤醒之名,皆可反哺其最纯粹的信念力量。
一股磅礴而温暖的洪流,顺着他的掌心从地底深处汹涌而上,瞬间灌入整个火阵。
原本狂暴的朱红色火焰,在这股力量的注入下,竟奇迹般地转为柔和的银白色。
火焰中,那些扭曲哀嚎的人脸渐渐平静下来,痛苦的神色被一种解脱的安宁所取代。
他们不再挣扎,而是转向火阵中心的林尘,无声地张合着嘴,仿佛在低语着一声声“谢谢”。
随即,一张张人脸化作了漫天飞舞的银色星点,如同萤火虫一般,缓缓归入祭坛之下,顺着地脉流向那口古井。
火势弱了下去,但阵法并未完成。
就在此时,陈九突然发出一声压抑的嘶吼,他竟一步跨入了火焰最核心处。
他高高举起那张空白的画纸,另一只手凭空作笔,用自己的心血在纸上飞速勾勒。
转瞬间,一幅新的自画像跃然纸上,画中人不再是年少轻狂的“九渊”,而是饱经沧桑、眼神坚毅的“陈九”。
他将这最后一幅自画像狠狠投入烈焰之中,用尽全身力气,对着天空,对着大地,对着这燃烧的火焰,吼出了压抑一生的呐喊:
“我叫陈九!我不是逃徒!我是陈氏第九代守墨人!”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脚下的地面轰然一震!
银白色的火焰冲天暴涨,一道由无数复杂笔画构成的古老金色符文,竟从祭坛的地底缓缓浮现,将整个火阵笼罩其中。
那符文充满了堂皇、浩大、不容置疑的气息,正是失传已久的“正名印”!
祠堂门口,吴根老泪纵横,激动得浑身发抖:“这孩子……这孩子……他终于把自己写回族谱里去了!”
黎明的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照亮了这片满目疮痍的土地。
火焰熄灭,烟尘散尽。
巨大的祭坛法阵中央,空无一物,只余一枚晶莹剔透的骨簪,静静地躺在灰烬之中。
那是陈九母亲的遗物,也是他身上唯一的念想,此刻,那骨簪竟泛着淡淡的微光,仿佛承载了一个灵魂最后的温度。
一道几乎看不见的影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祭坛上,那是小芽光。
她的身影比晨雾还要虚幻,她弯下腰,拾起那枚骨簪,缓步走到古井旁边。
她将温润的骨簪,轻轻插入井沿一道狭长的裂隙之中。
“名字不是用来抢的,”她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轻声道,“是用来还的。”
话音刚落,古井底部传来一声沉闷的轰鸣。
但这一次,不再是那种阴冷的呼唤,而是一种厚重、古老的回应。
紧接着,整座村庄的地基都开始微微震动,仿佛沉睡了千百年的大地,在这一刻缓缓睁开了眼睛,低声说了一句:
“我听见了。”
井口的黑流尽数消散,那深刻的井壁之上,无数古老的脉络纹路逐一亮起,交织成一片残缺而复杂的图案,一闪而逝。
林尘站起身,握紧了微微发烫的拳头。
他看着那口恢复了平静的古井,目光却越过村庄,望向了远处云雾缭绕的深山。
那片深山里,还有更多被遗忘、被掠夺的名字。
“该我去叫别人的名字了。”他轻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