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汉永元年间,洛阳宫城的文书房里,总有堆积如山的竹简。史官们俯身抄写时,常要费力搬动成捆的简册,稍不留神就会碰倒木架,引得竹片哗啦啦散一地。皇帝批阅奏章,往往要让内侍抬来数箱简牍,翻查一页就得抽拉半天。宫人若用帛书传递消息,又总被太后告诫:“帛贵如金,非军国大事不可轻用。”
时任尚方令的蔡伦,每回出入文书房都看在眼里。这位来自桂阳的宦官,因心思缜密、做事勤勉,深得汉和帝信任,掌管着宫廷手工作坊。他见史官们抄完一卷书,手指被竹片边缘磨得红肿;又见西域使者带来的羊皮卷虽轻便,却因质地粗糙,墨迹常晕染不清,不由得常在灯下思忖:“竹木笨重,帛皮昂贵,若能寻一物,轻如蝉翼,廉如草木,能承笔墨,方是万民之福。”
蔡伦并非凭空空想。他少年时曾见故乡妇人漂洗蚕丝,竹筐里残留的丝絮经水冲日晒,会结成一层薄薄的绵片,虽脆薄不堪用,却能隐约留痕。入宫后,他又在尚方监见过工匠用麻纤维造纸,只是那纸粗糙多渣,仅能包裹物品,不堪书写。“丝絮太少,麻料太糙,若换些材料,未必不成。”他把这个念头记在心里,开始留意世间可成纸的原料。
永元十四年,蔡伦带着工匠到洛阳郊外考察。在一处农家院落,他见老妇正将破旧麻布、渔网剪成碎片,泡在缸里准备沤肥。“这些破布烂网,除了肥田,还有他用吗?”蔡伦指着缸中杂物问。老妇笑道:“前几日暴雨冲垮柴房,这些东西泡得发涨,捣一捣倒能填墙缝。”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蔡伦蹲下身,捡起一块泡软的麻布,手指捻动间,纤维竟丝丝分明。他忽然想起尚方监的麻纸:“麻能造纸,破布也是麻,渔网、树皮莫非亦可?”当即让工匠取来破布、渔网、树皮,带回作坊试验。
初时,工匠们将材料直接捣成碎末,加水搅拌后倒在竹篾上晾晒,得到的“纸”却像蜂窝,满是孔洞,稍碰就碎。蔡伦不气馁,亲自动手拆解步骤:先将材料分类——树皮需剥去粗皮,取内层软韧处;破布、渔网要反复捶打,去除油污;再将这些原料投入大锅,加草木灰煮上半日,直到纤维变得软烂如棉。
“煮是为了去杂,捣是为了匀质。”蔡伦一边示范,一边讲解。他让工匠用石臼将煮好的原料捣成浆,又发明了“抄纸帘”——用细竹篾编成浅框,边缘包上铜条,这样舀起纸浆时,既能留住纤维,又能让水分快速漏下。浆要匀,帘要平,晾晒时要避开烈日直晒,以防起皱……蔡伦带着工匠们反复调试,光是抄纸帘的竹篾密度,就试过二十多种。
三个月后,第一张像样的纸诞生了。蔡伦用毛笔蘸墨写下“永元十四年秋”,只见墨迹流畅,不晕不渗,纸张轻薄如帛,托在手中竟能透光。他让小吏试着折叠,反复十次也未断裂,不由得抚掌道:“成了!”
消息传到汉和帝耳中,和帝召蔡伦入宫献纸。当蔡伦将一卷尺许宽的白纸铺开在御案上,帝后及群臣皆惊——那纸比帛洁白,比竹简轻便,提笔书写时,笔尖顺滑不滞,竟比帛书更易控制。和帝挥笔写下“嘉惠万民”四字,墨干后,他卷起纸卷,对蔡伦说:“此等好物,当颁行天下。”因蔡伦后封龙亭侯,这纸便被称作“蔡侯纸”。
蔡伦并未停止实验。他发现不同原料造的纸各有妙用:树皮纸厚实,适合书写经文;麻纸细腻,宜作信笺;渔网纸坚韧,可用来包裹物品。他将这些心得编成《造纸法》,刻在尚方监的石碑上,让各地工匠抄录学习。又定下“选材三原则”:取之不尽(如树皮、破布),制之不难(避免复杂工序),用之不费(成本低廉),为后世造纸立了规矩。
纸的普及,悄然改变着天下。往日只有世家大族能藏书,如今寻常书生也能买纸抄书;边陲驿馆传递军情,不再用沉重的简牍,一卷纸便可写尽千言;甚至民间小儿学字,也能用废纸练习,不必再在沙盘上反复涂抹。有老史官摸着纸卷感叹:“昔年抄一部《论语》,需车载简牍;如今一卷纸足矣,蔡公此举,胜过筑十座藏书楼!”
蔡伦深知造纸工匠的辛劳。舂浆需用蛮力,抄纸要凭巧劲,晾晒更要看天吃饭。他特意改良工具:将石臼改为脚踏碓,省却一半力气;在抄纸帘上加木柄,方便工匠持握;又设计了可调节角度的晾晒架,能随日照转动。他还告诫工匠:“纸为文之载体,造时需心净手洁,不可混入沙砾,以免污损笔墨。”
晚年的蔡伦,虽遭宫廷变故,却始终牵挂造纸之术。他被贬到封地后,仍派人到各地巡查,看工匠是否遵循古法,原料是否按需取用。传说他临终前,还在纸上写下“纸存文存,文存国存”八字,嘱咐弟子将此语传于后世。
造纸行业从此有了传承的印记。学徒拜师,需先学辨料——能准确说出树皮、麻头的优劣,方可入门;工匠腰间常系一小纸卷,上面拓着蔡伦的画像,取“祖师随身,技艺不失”之意;开工前必在纸浆缸前焚香,祷曰:“蔡侯赐技,浆匀纸韧,笔墨有凭,文脉永续。”
相传蔡伦诞辰为三月十七,每逢此日,各地纸坊皆停工一日,在作坊门口设案,供奉抄纸帘、石碓、晾晒架三样工具,案前摆上最新造的白纸、一砚浓墨。工匠们依次上香,执笔在纸上写下“敬祖师,传古艺”六字,再将纸焚化,谓“送文于天”。若灰烬飘向东南(蔡伦故乡方向),则兆当年纸质上佳。
到了魏晋时期,造纸术已传遍南北。王羲之写《兰亭序》用的“蚕茧纸”,便是在蔡伦技法基础上改良而成;北魏贾思勰在《齐民要术》中记载的造纸工序,仍遵循“煮料、捣浆、抄纸、晾晒”四步,只是工具更精巧了。唐代的宣纸、宋代的竹纸,虽原料有别,却如西安碑林里一块唐代石碑所刻:“无蔡侯之法,文何以传?无纸之载,史何以续?”
江南纸坊有副对联,道尽蔡伦之功:“破布化素笺,承千年笔墨;残麻成玉纸,载万世文章。”这纸,轻如鸿毛,却能托起文明的重量;薄如蝉翼,却能留住历史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