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古开天辟地之后,天地初分,日月轮转,山川成形,万物渐生。然此时的宇宙,虽有物质之形,却尚无统摄之序——星辰运行无章可循,寒暑交替难以预判,草木枯荣若隐若现,人类在广袤天地间,如同置身于无规可循的混沌之中,茫然于自身与万物的关联。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伏羲应运而生,以观象悟道之举,创八卦符号体系,完成了从自然混沌到人文秩序的关键跃升,为华夏文明奠定了“天人对应”的认知根基。
伏羲画卦的传说,在《周易·系辞》中有明确记载:“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
伏羲对天象的观测,是系统性的体察。他居于陈地(今河南淮阳),常于雷泽之畔静观苍穹:北斗七星如帝车般周期性轮转,苍龙、白虎等星宿随四季更迭隐现于天际,太阳东升西落划出恒定轨迹,月亮圆缺与潮汐涨落形成微妙呼应。这些看似零散的天文现象,在他眼中逐渐凝结为“气”的运动——阳气轻清而上浮为天,阴气重浊而下沉为地,阴阳二气的消长聚散,正是天地运行的核心动力。
转向地面,他观察山川走势如脉络贯通,河流蜿蜒似血脉流转,草木春生秋枯遵循着不可违逆的时序。这些具象的差异,在他心中升华为对“同与异”的抽象认知。而“近取诸身”的观照,则让他发现人体自身的阴阳对立——男刚女柔、昼动夜静,恰与天地阴阳形成奇妙的呼应。
这种观察,最终凝结为最简洁的符号系统。伏羲以“—”象征阳爻,代表天空、男性、刚健、白昼,其形源于太阳运行的直线轨迹;以“- -”象征阴爻,代表大地、女性、柔顺、黑夜,其形仿自月亮盈亏的弧形残影。三爻相叠,生成八卦:乾为天,坤为地,震为雷,巽为风,坎为水,离为火,艮为山,兑为泽。
八卦的诞生常与“河图洛书”相联系。《尚书·顾命》载“河图在东序”,后世传说伏羲时黄河出龙马,背负“河图”;大禹时洛水出神龟,背负“洛书”,而八卦正是对这些神秘图式的破译。尽管河图洛书的具体形制在后世不断演化,但其核心意涵始终未变:宇宙规律并非不可捉摸的混沌,而是可以通过符号化的“图式”被人类认知。这种“以象载道”的思维,成为华夏文化区别于其他文明的重要特质。
在伏羲创造的八卦体系中,“乾”与“坤”构成了整个系统的核心,正如《周易·系辞》所言“乾知大始,坤作成物”。乾卦三爻皆阳,象征宇宙的创始力量,如太阳般散发光热与动能,主导“始生”;坤卦三爻皆阴,代表物质的承载与孕育,如大地般接纳万物并使其成长,主导“成形”。
从自然维度看,乾坤的对立统一解释了万物生成的原理。阳气上升、阴气下沉,二气相交而生“变”——春日阳气渐盛,大地解冻,草木萌发,正是乾阳与坤阴相互作用的具象;秋日阴气渐增,万物收敛,果实成熟,则是坤阴吸纳乾阳能量的结果。八卦中其余六卦,实则是乾坤二气在不同阶段的呈现:震为雷,是阳气在地下积蓄后的爆发;巽为风,是阴气在天空流动的形态;坎为水,象征阴气凝聚成的液态;离为火,代表阳气燃烧的状态;艮为山,是阳气停滞的坚硬;兑为泽,是阴气汇聚的柔润。这八种状态循环往复,构成了四季更迭、昼夜交替的自然节律,先民通过观察卦象的变化,便能预判天时流转——乾卦当令则盛夏至,坤卦主导则寒冬临,震卦显现则春雷动。
从人文角度看,乾坤的设定奠定了“天人同构”的伦理基础。乾卦的“元亨利贞”被阐释为君子应具备的四种德行:元始(开创)、亨通(通达)、有利(适宜)、贞固(坚守);坤卦的“利西南得朋,东北丧朋”则隐喻着“顺承天道”的处世智慧。这种将自然规律伦理化的思维,使八卦超越了单纯的自然观测工具,成为指导人类行为的准则。
《周易》中八卦的排列暗含数理规律:乾一、兑二、离三、震四、巽五、坎六、艮七、坤八,这组数字既对应八卦生成的顺序,又与天文历法中的“八方”“八节”相呼应。汉代以后,八卦与“九宫”结合,形成更精密的宇宙模型——九宫格中,坎一居北,离九居南,震三居东,兑七居西,乾六、坤二、巽四、艮八分居四隅,中宫为五,恰与北斗七星的运行轨迹及九州方位相对应。这种“数象合一”的体系,使八卦既能指导农耕(如依卦象判断播种时机),又能规划城邑(如按方位卦象确定建筑朝向),真正实现了从“观乎天文”到“观乎人文”的转化。
对于以农耕为生的先民而言,八卦的价值不仅在于对宇宙规律的解读,更在于其能转化为指导生产生活的实用知识。
八卦与历法的关联,首先体现在对“年”的划分上。传说伏羲根据八卦的循环规律,将一年分为八个节气,称为“八节”:立春(艮卦)、春分(震卦)、立夏(巽卦)、夏至(离卦)、立秋(坤卦)、秋分(兑卦)、立冬(乾卦)、冬至(坎卦)。春分时节震卦当令,雷动万物生,恰是播种的最佳时机;夏至离卦主导,阳气最盛,作物进入生长旺季;冬至坎卦当令,阴气最盛,万物蛰伏,先民则“休养生息”。后世在此基础上细化出二十四节气,但其核心逻辑仍延续着八卦的阴阳消长的原理。
八卦对方位体系的建构同样影响深远。早期神话中,方位不仅是地理概念,更是神性的体现——东方属木主生,南方属火主长,西方属金主杀,北方属水主藏,中央属土主化。这种“五方”观念与八卦结合,形成更细致的“八方”空间观:乾为西北,坤为西南,震为东,巽为东南,坎为北,离为南,艮为东北,兑为西。《山海经》记载的“昆仑墟”作为“天帝下都”,其四方八隅的布局完全依照八卦方位:东方有扶桑神树(对应震卦),西方有若木神树(对应兑卦),北方有烛龙衔烛(对应坎卦),南方有炎火之山(对应离卦),使宇宙圣地成为八卦体系的具象化象征。
在民间生活中,八卦的方位知识渗透到建筑、丧葬等方方面面。陕西半坡遗址的仰韶文化村落,房屋多朝向正南(离卦),既便于采光取暖,又符合“向明而治”的卦理;河南安阳殷墟的墓葬,墓道方向多与八卦方位一致,贵族墓道朝东(震卦)象征“阳气回升”,平民墓道朝北(坎卦)寓意“回归大地”。
伏羲从部落首领升格为“人文始祖”,其神性的塑造与八卦符号的传播密不可分。早期神话中,伏羲与女娲常以“兄妹”“夫妻”形象并存,《风俗通义》载“伏羲、女娲,兄妹也,人面蛇身,共为夫妻”,这种“蛇身人面”的图腾特征,暗示他们可能是上古蛇图腾部落的联盟首领。但随着八卦体系成为华夏文化的核心符号,伏羲的身份逐渐超越部落神,成为整个民族的文化源头象征。
这种升格的关键在于“德”的赋予。《周易》称伏羲“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此处的“德”并非后世的道德伦理,而是“顺应并阐释宇宙规律的能力”。传说伏羲不仅创八卦,还发明了渔网(“结绳而为网罟,以佃以渔”)、音律(“作三十五弦之瑟”)、文字雏形(“画八卦为文字之祖”),这些发明均被视为“观象制器”的成果。
汉代以后,伏羲被纳入“三皇”体系,《白虎通义》将其列为三皇之首,称其“仰观俯察,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造书契以代结绳之政”,明确其“文明开创者”的地位。道教兴起后,伏羲又被纳入神仙谱系,成为“先天八卦祖师”,与后天八卦的创作者周文王并称,其形象也从人首蛇身的图腾神,逐渐演变为手持蓍草、神情睿智的老者。
伏羲画卦的神话之所以能成为中华民族的文化记忆,核心在于其提供了一套“共同的符号语言”。无论地域、族群差异,八卦的阴阳逻辑、天人观念都能被广泛认同:北方游牧民族以八卦占卜吉凶,南方农耕民族以八卦指导农事,中原王朝以八卦制定礼仪。考古发现印证了这种认同——从甘肃大地湾遗址彩陶上的卦象符号,到湖南马王堆汉墓出土的《周易》帛书,再到明清故宫的建筑布局,八卦体系如同一条隐形线索,串联起不同时代、地域的文化,形成“多元一体”的文明格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