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丰三年(1853年)深秋,长沙城外的岳麓山下,一阵整齐的呐喊声划破雾霭。五百余名身着号衣的乡勇正列阵操练,带队的将领声如洪钟:“抬枪瞄准!向前三步——刺!” 队列前,一位身着便服、面容清癯的中年人负手而立,目光锐利如鹰,正是以在籍侍郎身份督办湖南团练的曾国藩。
曾国藩练湘军,源于太平天国运动对清王朝正规军的毁灭性打击。自金田起义爆发后,太平军一路势如破竹,绿营、八旗兵一触即溃。咸丰二年,太平军攻入湖南,连克道州、郴州、岳州,直指长沙;次年正月,又沿江东下攻克武昌,二月定都天京,清廷的统治摇摇欲坠。
此时的清军主力——绿营与八旗,早已腐朽不堪。绿营兵“聚则乌合,散则兽奔”(《曾国藩全集·奏稿》),士兵多为市井游民,军官克扣军饷、贪生怕死;八旗兵则久居京师与重镇,耽于享乐,“骑马坠鞍,射箭脱靶”成常态。正如曾国藩在《敬陈团练查匪大概规模折》中所言:“今日之绿营,怯懦者望风而逃,强悍者先降后反,实无可用之兵。”
面对这个局面,咸丰帝于咸丰二年(1852年)十月下旨,令各省在籍官绅举办团练,“藉乡绅之力,卫桑梓之民”。此时曾国藩正因母丧丁忧在籍(湖南湘乡),接到谕旨后,本欲以“守孝”为由推辞——他深知团练多为临时拼凑的乌合之众,此前林则徐在云南、张亮基在湖南办团练,皆收效甚微。但好友郭嵩焘力劝:“国难当头,岂容守小节?” 曾国藩遂于十一月抵长沙,正式督办湖南团练。
初到长沙时,曾国藩发现地方团练多流于形式:乡绅借机敛财,团丁敷衍塞责,甚至与盗匪勾结。他在给弟弟曾国荃的信中写道:“吾见湖南各州县团练,名为保境,实则扰民,聚则打家劫舍,散则鱼肉乡里,不如不办。” 因此,他决心另起炉灶,以“练勇”代“团练”,打造一支全新的武装——这便是湘军的雏形。
曾国藩练湘军,割除了绿营的积弊,创造了一套“兵为将有”的全新制度,其核心可概括为“选将、募兵、营制、训育”四字。
选将:忠义血性为上
曾国藩选将领,首重“忠义血性”,次求“能吃苦、耐辛劳”,摒弃绿营“以出身论高低”的旧习。他规定将领须“有乡绅之名望,有治事之才干,无官场之油滑”,所选拔的塔齐布(旗人,后官至提督)、罗泽南(理学家,湘军早期核心)、彭玉麟(寒士,水师统领)、曾国荃(曾国藩弟,“吉字营”统领)等,多为湖南籍士绅或儒生,而非职业军官。正如他在《劝诫营官四条》中所言:“带兵之道,以禁止骚扰为第一义,以爱民为第一义,若不爱民,虽能打仗,亦终无用。”
募兵:择乡农,去游惰
湘军士兵全部从湖南乡村招募,“择朴实壮健之农,不杂一市猾,不纳一游民”(《湘军志·营制篇》)。招募时实行“原籍招募、同乡同里”原则:统领由曾国藩亲自挑选,营官由统领挑选,哨官由营官挑选,士兵由哨官挑选,形成“层层相属”的私人隶属关系。这种制度虽强化了凝聚力,却也为晚清“军阀割据”埋下伏笔。曾国藩曾对罗泽南说:“吾辈募勇,如农夫选种,必择其良者,方能丰收。” 据《湘乡县志》记载,湘军士兵多来自湘乡、衡阳、宝庆等地,“家有恒产,性多淳朴,畏官法,重乡谊”。
营制:小而精,专而强
湘军以“营”为基本单位,每营500人,设营官1人;营下分4哨,每哨108人,设哨官1人;哨下分8队,每队12-14人,设什长1人。这种编制远小于绿营的“镇”(数千人),却更灵活高效。武器配置上,每营配抬枪12杆、鸟枪108杆、刀矛270杆,冷热兵器结合,兼顾火力与近战。水师则按船型分“快蟹”“长龙”“舢板”,每船配火炮、抬枪,专司长江作战——这是中国近代最早的专业化水师之一。
训育:礼法并重,精神洗脑
曾国藩深知“兵无勇则溃,勇无志则散”,因此将“训”(思想教育)与“练”(军事训练)并重。每日早操后,营官必聚众宣讲“忠君爱国”“杀贼保民”之道,甚至用理学语录教化士兵,如“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汝等为义而战,虽死犹荣”。他还亲自编写《爱民歌》,以通俗语言教士兵“不拿百姓一个钱”“不踩百姓田苗”,并规定“扰民者斩立决”。这种精神教育,使湘军纪律远胜绿营,民间有“湘军过,民不闭户”的说法。
不过湘军初建时,也并非一帆风顺。咸丰三年(1853年),曾国藩率湘军在长沙镇压会党起义,因执法过严(斩杀溃兵、严惩扰民者),与湖南巡抚骆秉章、绿营将领鲍起豹发生冲突,甚至被绿营士兵围攻官署,险些丧命。他在给朝廷的奏折中无奈写道:“长沙之役,吾与地方官绅龃龉(意见不合),终至不能相容。” 次年,他被迫将湘军基地迁至衡阳,专心编练水师。
咸丰四年正月,湘军初具规模:陆师13营6500人,水师10营5000人,合计1.7万余人。曾国藩发布《讨粤匪檄》,痛斥太平军“焚荡孔庙,毁坏神像,灭绝人伦”,号召“读书识字者”“乡绅耆老”共讨之。这篇檄文避开了清廷与太平军的政治矛盾,转而以“卫道”(保卫儒家文化)为旗帜,迅速争取到士绅阶层的支持,“两湖士民闻檄而起,投军者日以百计”(《湘军记》)。
同年二月,湘军首次出省作战,目标是被太平军占领的武昌。初期进展顺利,连克岳州、湘潭,但随即在靖港遭遇惨败。当时曾国藩亲率水师进攻靖港,太平军以逸待劳,“乘风纵火,湘军战船被焚数十艘,士兵弃船而逃,曾国藩羞愤欲投水自尽,被幕僚救起”(《清史稿·曾国藩传》)。他在给朝廷的奏折中自请处分:“臣调度无方,致有靖港之败,请旨治罪。”
靖港之败后,曾国藩痛定思痛,重整军纪,斩杀溃兵数十人。而此时塔齐布、罗泽南率领的另一路湘军在湘潭大败太平军,“毙贼万余,焚船数百艘,太平军精锐损失惨重”(《湘军志》)。湘潭之战是湘军的转折点,清廷谕旨嘉奖:“曾国藩所练湘军,初经战阵,即能克敌,实属可嘉。” 此后,湘军乘胜收复岳州、武昌,于咸丰四年十月兵临九江城下,与太平军形成对峙。
湘军的崛起离不开地方士绅的支持。湖南乡绅胡林翼(后任湖北巡抚)、刘蓉等不仅捐钱捐粮,还亲自参与军务;甚至普通百姓也“输纳粮草,支援湘军”,如湘乡士绅王錱“散尽家财,募勇千人,随曾国藩征战”。这种“官绅一体”的动员模式,使湘军获得了稳固的后方补给,这是绿营无法比拟的优势。
湘军的兴起,绝非简单的“团练成军”,而是标志着晚清军事体系的根本变革——由“中央军(绿营、八旗)为主”转向“地方军为主”,由“世兵制”转向“募兵制”。
在此之前,清廷的军事力量牢牢控制在中央手中,地方不得私设军队。但湘军“兵为将有”的体制,使军队成为将领的私人势力——士兵只知有将领,不知有朝廷;将领只知有曾国藩,不知有皇帝。这种格局,在镇压太平天国后进一步强化,李鸿章的淮军、袁世凯的新军皆循此例,最终导致晚清“军阀割据”的局面。
从政治层面看,湘军将领多出身士绅,立功后纷纷进入官场:曾国藩官至两江总督、直隶总督,胡林翼任湖北巡抚,左宗棠任闽浙总督,刘长佑任广西巡抚……形成了“湘军集团”,取代了传统的“满蒙权贵”与“科举官僚”,成为晚清政治的核心力量。他们不仅掌握军权,还推动洋务运动(如曾国藩办安庆内军械所),深刻影响了中国近代化进程。
民间对湘军的评价则褒贬不一。支持湘军者称其“荡平发匪,复我孔教”,如王闿运在《湘军志》中赞:“湘军之兴,挽清室于既倒,存华夏之文脉。” 批评者则斥其“屠城掠地,残暴不仁”,如太平天国忠王李秀成在《自述》中写道:“湘军攻安庆,三日不封刀,男女老幼死者十余万,实为酷虐。” 而曾国藩“屡败屡战”的坚韧、“修身齐家”的自律,更成为后世士人的精神偶像,毛泽东曾评价:“予于近人,独服曾文正。”
咸丰六年(1856年),天京事变爆发,太平天国由盛转衰,而湘军则在与太平军的拉锯中不断壮大。至同治三年(1864年)攻陷天京时,湘军已发展为拥兵十余万的庞大武装,成为清廷无可替代的“国之干城”。曾国藩练湘军的这一步,本是为挽救清王朝,但地方势力的崛起,最终将在半个世纪后,彻底终结帝制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