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丰三年二月二十日(公元1853年3月29日),南京城聚宝门(今中华门)外的校场上,数万太平军将士簇拥着一顶鎏金轿舆缓缓驶入。轿中端坐的洪秀全身着黄龙袍,头戴紫金冠,在一片“万岁”的山呼中,宣告这座有着六朝古都之称的城池正式成为太平天国的“天京”。
金田举义后,起义军一路出广西、入湖南、克武汉,于咸丰二年(1852年)十二月攻占武昌,兵力已从最初的万余人扩张至五十万(含随军家属)。咸丰三年正月初二(1853年2月9日),洪秀全下令放弃武昌,全军沿江东下,“舳舻千里,帆樯蔽江”,连克九江、安庆、芜湖,兵锋直指南京。
据《贼情汇纂》记载,太平军抵达南京城外时,“分兵占浦口,断北援;屯兵雨花台,扼南隘”,形成合围之势。正月二十九日(3月8日),起义军开始攻城,采用“穴地攻城”之法——在仪凤门(今兴中门)外挖掘地道,填埋炸药。二月初十(3月19日)午时,“轰然一声,城垣崩裂三丈余”,太平军先锋部队由缺口涌入,南京城破。两江总督陆建瀛于乱军中被杀,江宁将军祥厚率旗兵退守满城(今明故宫一带),至十二日(3月21日)城破自尽,满城男女老幼两万余人遭屠戮,史称“江宁之屠”。
占领南京后,太平天国领导层就是否定都展开争论。东王杨秀清主张“金陵乃帝王之家,城高池深,民富粮足,宜定为天京”(《李秀成自述》),洪秀全虽曾倾向继续北伐直捣北京,但最终采纳杨秀清建议。二月二十日,洪秀全自水西门入城,以两江总督署为基础改建天王府,正式宣布定都,改称“天京”,取“天国京师”之意。
定都天京后,太平天国随即展开政权建设,构建起一套既仿照明清制度、又融入宗教色彩的统治体系。
军政架构方面,以“天王”为最高领袖,下设“五军主将”(后改为“王爵”)分管军政。东王杨秀清居诸王之首,“节制诸王”,掌握实际军政大权,其东王府设吏、户、礼、兵、刑、工六部,成为天国行政中枢。据《金陵杂记》载,东王府“规制仅次于天王府,每日朝拜者络绎不绝,奏章必先呈东王,核批后再转天王”。
定都当月,杨秀清、萧朝贵联名发布《奉天讨胡檄布四方谕》,痛斥清廷“凡有水旱,略不怜恤,坐视其饿莩流离,暴露如莽”,宣布将推行《天朝田亩制度》。该制度提出“凡天下田,天下人同耕”的原则,规定“分田照人口,不论男妇,算其家口多寡,人多则分多,人寡则分寡”(《太平天国文书汇编》),试图建立“有田同耕,有饭同食,有衣同穿,有钱同使”的理想社会。虽因战乱未能全面推行,但在苏南、安徽等地,曾短暂实行“照旧交粮纳税”政策,部分减轻了农民负担。
城市管理上,天京实行军事化的“圣库制度”与“男馆女馆”制度。全城居民按性别、年龄编入不同馆营,男性入“男馆”从事劳作或参军,女性入“女馆”参与纺织、缝补,夫妻不得同居。物资由“圣库”统一调配,“凡私藏金银者,概行斩首”。这种绝对平均主义的管理模式,初期虽提升了生产效率和战斗能力,但长期压制人性需求,渐失民心。
文化政策则体现出强烈的反传统色彩。洪秀全视儒家经典为“妖书”,下令“凡一切孔孟诸子百家妖书邪说者,尽行焚除,皆不准买卖藏读也”(《诏书盖玺颁行论》),仅保留《圣经》(改称《新旧约》)及太平天国自编典籍。科举考试以“上帝教”教义为题,如“天父七日造成天地山海论”,录取者不论出身,甚至有女性参与科考,傅善祥成为中国历史上唯一的女状元。
为巩固天京政权,太平天国在定都后立即发起两大军事行动:北伐与西征。
咸丰三年四月(1853年5月),林凤祥、李开芳率两万精锐北伐,目标直捣北京。这支军队一路北上,经安徽、河南、山西,攻入直隶,前锋一度抵达天津杨柳青,震动清廷。咸丰帝急调僧格林沁率蒙古骑兵围剿,北伐军因孤军深入、补给断绝,于咸丰五年(1855年)全军覆没。《清史稿·文宗本纪》载:“(咸丰五年)正月,僧格林沁破贼于连镇,擒林凤祥,磔之(分裂肢体的酷刑)。四月,破冯官屯,擒李开芳,诛之,北伐贼平。”北伐虽败,却牵制了清军主力,为西征创造了条件。
西征军由胡以晃、赖汉英统领,于咸丰三年五月(1853年6月)溯江而上,旨在夺取安庆、九江、武汉等战略要地,控制长江中游。至咸丰四年(1854年),西征军先后攻克安庆、九江,并重占武汉,势力扩展至湖南。但在湘潭遭遇曾国藩湘军的顽强抵抗,被迫退守九江。此后,石达开率军增援,于湖口大败湘军水师,“烧其战船百余艘,曾国藩仅以身免”(《湘军志》),西征局势得以扭转。至咸丰六年(1856年),太平天国已控制从武昌到镇江的长江沿线,形成“天京—安庆—九江—武汉”的战略防线。
与此同时,清廷为围困天京,在南京东郊孝陵卫设立“江南大营”,由向荣统领;在扬州设立“江北大营”,由琦善统领。两大营互为犄角,对天京构成南北夹击之势。太平军与清军在天京外围展开反复拉锯,至咸丰六年(1856年),杨秀清调石达开、秦日纲等部回援,先后击溃江北、江南大营,暂时解除了清军对天京的军事威胁。
天京定都标志着太平天国进入鼎盛时期,其控制区域涵盖苏、皖、赣、鄂等省,人口达数千万,形成与清廷对峙的“南北分治”局面。英国驻上海领事密迪乐曾访问天京,在报告中称:“城中秩序井然,居民对太平军多表顺从,市集虽不如往昔繁盛,然粮食供应尚可。”(《英国议会文书》)
然而,定都后的太平天国也开始暴露危机。领导层生活腐化,洪秀全的天王府“周围十余里,墙高数丈,内外两重,外曰太阳城,内曰金龙城”(《金陵省难纪略》),杨秀清出行仪仗多达数千人,与起义初期的“平等”口号相去甚远。等级制度日益森严,“王爵”分封泛滥,至后期竟达两千七百余人,加剧了内部矛盾。
更关键的是,宗教神权与世俗政权的交织,使决策机制陷入混乱。杨秀清多次借“天父下凡”压制洪秀全,如咸丰四年(1854年),杨秀清以“天父”名义怒斥洪秀全:“尔与兄弟打江山,杀妖魔,何故在家耽延,不以国事为念?”(《天父下凡诏书》)这种权力斗争最终引发咸丰六年(1856年)的天京事变:洪秀全密令韦昌辉、石达开回天京诛杀杨秀清,韦昌辉却趁机滥杀无辜,屠戮东王府上下两万余人;石达开斥责韦昌辉残暴,反遭猜忌,被迫率十万精锐出走,后于大渡河畔覆灭。经此一变,太平天国元气大伤,“朝中无将,国中无人”(《李秀成自述》),太平天国自此由盛转衰。
此后,洪秀全虽提拔陈玉成、李秀成等年轻将领苦苦支撑,一度收复苏南、浙东,形成“二次中兴”,但终究难挽颓势。清廷则以湘军、淮军为主力,展开全面反扑:咸丰十一年(1861年),湘军攻陷安庆,天京失去西线屏障;同治二年(1863年),李鸿章淮军收复苏州,左宗棠楚军攻克杭州,天京沦为孤城。
同治三年(1864年)正月,湘军合围天京,“掘长壕三十里,筑炮台百余座,昼夜炮击”(《湘军志》)。城内粮草断绝,“军民以野草、树皮为食,甚至有饿死者相枕藉”(《金陵记事》)。四月二十七日(6月1日),洪秀全病逝,其子洪天贵福继位,是为幼天王。七月十九日(8月19日),湘军曾国荃部以炸药轰塌太平门城墙,蜂拥而入,天京陷落。太平军将士展开巷战,“无一降者,至黄昏,城中火起,烈焰冲天,三日不绝”(《清史稿·曾国藩传》)。幼天王突围后在江西被俘,于南昌遇害;李秀成护送幼天王出城后被俘,写下数万字《自述》,详述太平天国兴衰,后被处死。
南京城内的百姓,在战火中遭遇浩劫。汪士铎在《乙丙日记》中记载:“城破后,湘军肆行劫掠,纵火焚烧,昔日繁华街巷,化为焦土。百姓或死于兵戈,或流离失所,城中户口十去其九。”
城破后,民间流传着“天国梦碎,不如归乡”的叹息,道尽这场农民运动的悲剧性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