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十三年(1735年)八月二十三日,圆明园九州清晏殿 ,一道加急谕旨已从园中传出:“着庄亲王允禄、果亲王允礼、大学士鄂尔泰、张廷玉辅政,奉皇太子弘历即皇帝位。”(《清世宗实录》卷一五九)此时距雍正帝胤禛昨日“圣躬不豫”的消息传出不过一日,其猝然离世之速,令朝野震动。这位以铁腕治世、争议缠身的帝王,在统治十三年后突然谢幕,留下一桩延续三百年的死亡谜案。
圆明园的八月,荷风送香,本是清帝避暑理政的常地。据《雍正朝起居注册》记载,八月十八日,雍正帝还在圆明园召见办理苗疆事务的大臣,面授机宜;二十日,“圣躬偶感违和”,但仍照常处理政务,批阅奏折;二十一日,病情加重,“命诸王、大臣、大学士至御榻前”,但依旧“照常理政”;二十二日晚,突然“大渐”(病危),召庄亲王等入内,宣布传位弘历;二十三日凌晨,“龙驭上宾”,时年五十八岁。
这则官方记载看似连贯,却疑点众多。其一,从“偶感违和”到“龙驭上宾”仅五日,病情恶化之快超乎寻常。张廷玉在《澄怀园语》中回忆:“八月二十日,余尚见上,圣容和悦,与平时无异。二十二日夜漏二鼓,忽闻宣召,疾趋至圆明园,见上已不豫,惊骇欲绝。”作为每日觐见的重臣,张廷玉的“惊骇”透露出雍正帝的死亡完全出乎预期。
其二,入殓仪式的仓促与反常。按制,皇帝崩逝后需停灵数日,再移灵紫禁城。但雍正帝遗体于二十三日清晨离世,当日便由圆明园“乘轿急行”,午后即抵紫禁城乾清宫,全程仅用数小时。《东华录》记载,护送遗体的鄂尔泰“仓猝中跨马不及鞍,亟(ji)骑骣马(无鞍之马)而行,髀骨被磨损,流血不止”。如此急迫,似有掩盖真相之嫌。
其三,继位遗诏的提前准备。乾隆帝后来承认,雍正帝的遗诏“早已缄藏于乾清宫‘正大光明’匾额之后”,但据《清史稿·鄂尔泰传》,鄂尔泰在圆明园承旨后,“深夜入宫,于万几宸翰(皇帝书房)处取出密诏”。若遗诏早有准备,为何需深夜入宫寻觅?这一细节引发后世对遗诏真实性的猜测。
官方记载的语焉不详,为民间想象提供了空间。雍正帝生前大兴文字狱,严惩政敌,树敌无数,其暴亡自然衍生出诸多复仇传说,其中“吕四娘刺驾”流传最广。
此说源于吕留良案。据《清稗类钞》记载,吕留良孙女吕四娘在案发时恰在外祖母家,侥幸逃脱。为报血海深仇,她隐姓埋名,拜高僧甘凤池为师,练就一身武艺。后乔装宫女潜入圆明园,趁雍正帝夜宿九州清晏殿时,以利刃割下其首级,携之遁去。因遗体无首,清廷只得用黄金铸造一颗假头入殓。
这一传说虽生动,却与史实多有抵牾。首先,吕留良案发后,清廷对其家族“寸草不留”,吕家男丁流放宁古塔,女眷罚没为奴,严密监控下绝无逃脱可能。其次,圆明园守卫森严,“禁垣周数十里,内外门禁甚严,宫女、太监皆有定数,外人难以混入”(《圆明园则例》)。再者,甘凤池确为康熙年间武术家,但雍正七年(1729年)已被浙江总督李卫擒获,不可能收徒传艺。
尽管漏洞百出,“吕四娘复仇”的故事仍在民间经久不衰。究其根源,实为百姓对雍正帝严苛统治的不满。正如民俗学家顾颉刚所言:“民间传说未必实录,却反映了民众的集体心理。”(《孟姜女故事研究》)雍正帝推行摊丁入亩、改土归流等新政,虽利国利民,却触动了士绅、官僚的利益;而文字狱的酷烈更让士人阶层敢怒不敢言,“刺驾”传说恰是这种不满情绪的宣泄。
相较于吕四娘刺驾,“丹药中毒说”更获史学界关注。雍正帝晚年痴迷道教炼丹之术,试图求仙长生,这在清宫档案中留有确凿记载。
据《活计档》(清宫记载皇家物资采办的档案)记载,雍正八年(1730年)起,他频繁下令往圆明园运送炼丹原料:“八月十九日,传旨:圆明园要用牛舌头黑铅二百斤。”“九月初九日,领催白士秀交来水银二百斤,记此。”黑铅、水银均为剧毒物质,而炼丹常用的硫磺、硝石等,长期服用会导致重金属中毒。
从雍正十年(1732年)开始,道士张太虚、王定乾等人常驻圆明园,在“秀清村”设炉炼丹。雍正帝不仅亲自服用丹药,还将其赏赐给鄂尔泰、田文镜等亲信,在给田文镜的朱批中写道:“此丹修合精工,奏效殊异,放胆服之,莫稍怀疑。”(《雍正朱批谕旨》)这种“奏效殊异”,实则可能是丹药中含有的兴奋剂暂时提振精神的假象。
现代医学研究表明,长期服用含铅、汞的丹药,会导致神经系统损伤、肝肾功能衰竭,最终引发猝死。雍正帝去世前的症状——“上疾夜不能寐,烦燥不安,时有语无伦次”(《永宪录》),与慢性铅中毒的表现高度吻合。更值得注意的是,乾隆帝继位后,立即下令将张太虚等道士“驱逐出园,各回本籍”,并警告他们“不得妄言先帝起居”(《清高宗实录》卷一),这种急于清除痕迹的举动,更添丹药中毒的嫌疑。
除了刺杀与中毒,亦有学者推测雍正帝之死可能涉及政治阴谋。其依据主要有二:一是雍正帝与兄弟间的深仇旧怨,二是储位之争的潜在风险。
雍正帝继位过程充满争议,对允禩、允禟等兄弟的清算极为残酷,或圈禁至死,或削籍更名。尽管至雍正十三年,政敌多已离世,但仍有潜在的报复力量。《啸亭杂录》记载,允禩之子弘旺曾“蓄志复仇,阴结党羽”,虽被察觉后惩处,但难保无漏网之鱼。
而储位之争方面,雍正帝创立“秘密立储制”,虽早已选定弘历,但皇子弘昼素有“荒唐”之名,其行为乖张背后是否暗藏野心,亦难定论。不过,弘历继位过程平稳,未出现任何动荡,且弘昼终其一生未涉谋反,此说缺乏直接证据。
雍正帝的死因,因官方记载的刻意模糊而成为千古谜案。但综合史料分析,“丹药中毒说”最具可信度:其一,有清宫档案证实其长期炼丹服药;其二,症状与中毒表现吻合;其三,乾隆帝的后续举动显露出掩盖意图。而“吕四娘刺驾”虽为传说,却折射出民众对专制统治的批判;“政治阴谋说”则反映了雍正朝激烈的权力斗争背景。
无论真相如何,雍正帝的猝然离世,并未引发统治危机。得益于他创立的军机处和秘密立储制,弘历顺利继位,开启了乾隆朝的盛世。但这场死亡谜案,却为雍正帝的一生增添了更多传奇色彩。他以铁腕结束了康熙晚年的吏治松弛,为清朝的鼎盛奠定基础,却也因严苛手段留下骂名;他励精图治,改革弊政,却又迷信丹药,最终可能因此丧命。
正如历史学家萧一山所言:“世宗刚毅明察,综核名实,虽不无苛刻之讥,然较之康熙之宽纵,乾隆之奢靡,则固一代之令主也。其暴崩之谜,盖与其一生之争议相终始矣。”(《清史大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