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留良(1629—1683),字庄生,号晚村,浙江崇德(今桐乡)人。他生逢明清易代之际,十一岁时目睹清军南下,兄长吕愿良抗清殉难,家国之痛在少年心中刻下深深烙印。明亡后,他曾散尽家财招募义兵,事败后隐居行医,顺治十七年(1660年)被迫应清廷科举,取为诸生,却始终以“失节”为耻。康熙五年(1666年),他毅然弃去功名,隐居授徒,以着述明志。
在南阳村的书斋里,吕留良将满腔孤愤倾注于笔端。他注解《四书》,借阐释儒家经典表达夷夏之辨:“华夷之分,大于君臣之伦”,认为中原王朝被异族统治,是“冠履倒置”。其《吕晚村文集》中更有“清风虽细难吹我,明月何尝不照人”等句,以“清”“明”暗喻,寄托反清复明之志。他还评选时文,在八股选文里暗藏春秋笔法,如评点某篇文章时写道:“有人焉,行乎闰位,坐乎匪席,而致谨于攘夷之大义,此为豪杰之士矣。”(《吕晚村先生四书讲义》)——此处“闰位”暗指清朝非正统政权,“攘夷”则直指排满思想。
当时文网初张,吕留良的着作虽未公开刊行,却在江南士人圈中秘密流传。他的弟子严鸿逵、沈在宽等人继承其学,将这些书稿誊抄传抄,如同播撒火种。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吕留良病逝,家人将其遗稿汇编成集,悄然藏于书楼,谁也未曾想,这些沉睡的文字会在雍正年间被重新唤醒,化作焚毁数百个家庭的烈焰。
雍正四年(1726年)秋,陕西西安的抚署衙门前,一个身着青布长衫的书生拦轿献书,举动惊了时任川陕总督岳钟琪的仪仗。此人便是湖南永兴县生员曾静,他怀中捧着的,是一封名为《知新录》的逆书,书中直言“华夷之分大于君臣之伦”,并列举雍正帝“谋父、逼母、弑兄、屠弟”等十大罪状,力劝岳钟琪起兵反清。
岳钟琪出身将门,先祖是岳飞,这层身份让曾静觉得岳钟琪应有反满复汉的志向。逆书中写道:“岳公乃宋忠武王后裔,今握重兵居要地,当乘时起义,为宋明复仇。”(《大义觉迷录》引)然而,岳钟琪早已是清廷的忠实臣子,他见书后惊出一身冷汗,当即扣押曾静,密折奏闻雍正帝。
雍正帝览奏震怒,察觉此事蹊跷——一个偏远山村的生员,怎会知晓宫廷秘闻?又怎会形成如此系统的反清思想?他下令将曾静押解入京严审,酷刑之下,曾静供出了自己思想的源头:“臣于康熙五十八年游靖州,得见吕留良评选时文,内有‘夷夏之防’等语,遂起叛逆之心。”(《大义觉迷录》)
一条线索从湖南牵至浙江,指向了早已死去四十余年的吕留良。雍正帝随即下令搜查吕家藏书,当那些注解《四书》的手稿、评选的时文、未刊的诗集被呈到御前时,一场文字狱拉开了大幕。
雍正六年(1728年),刑部会同九卿会审吕留良案,最终拟定判决:吕留良虽死,应戮尸枭首;其子吕葆中已死,亦戮尸;另一子吕毅中斩立决;孙辈吕念祖等流放宁古塔,给披甲人为奴。
这一判决只是株连的序幕。吕留良的弟子严鸿逵“造作逆书,诋毁圣祖”,被判凌迟处死,因已病逝,改戮尸枭首;其孙严克念流放三千里。另一弟子沈在宽“作诗云‘陆沉不必由洪水,谁为神州理旧疆’,显有反清之意”(《清世宗实录》卷七十),被判斩立决。
案件的波及范围非常之广。刻书匠车鼎丰、车鼎贲因刊刻吕留良着作,被判斩监候;收藏家周敬舆私藏吕书,死后其家被抄;甚至连曾为吕留良建祠题碑的地方官,也被革职查办。据《清代文字狱档》记载,此案牵连者达数百人,从浙江、湖南蔓延至江西、江苏、安徽等省,一时间风声鹤唳,士人之家纷纷焚书避祸。
更令人震惊的是,雍正帝亲自撰写《大义觉迷录》,将吕留良的“逆说”与曾静的供词一并刊行天下,要求各地学宫宣讲。书中,雍正帝驳斥吕留良的夷夏之辨:“舜为东夷之人,文王为西夷之人,曾何损于圣德乎?”(《大义觉迷录》)他试图以儒家“天命无常,惟德是辅”的理论证明清朝统治的合法性,却也让吕留良的思想通过官方渠道传遍全国,形成了“越禁越传”的局面。
吕留良案的特殊性,在于它并非针对具体的谋反行为,而是对思想的审判。清代文字狱自顺治朝已现端倪,康熙年间有庄廷鑨《明史》案,但规模与残酷性均不及吕案。此案之后,文网愈发严密,士人动辄得咎。
乾隆朝修《四库全书》时,吕留良的着作被列为“禁毁书目”之首,凡涉其名者,或删或改或焚。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记载,仅销毁吕留良相关书籍就达数十种,连其友人家书中提及吕留良的只言片语,也被一并抽毁。这种文化清洗,使得清代中期的学术风气发生剧变——士人不敢再涉及时政,纷纷转向考据学,形成了“避世而治经”的现象。
当时江南士人朱彝尊在日记中写道:“近者吕案之后,家家闭户删书,有明一代文献,几为荡尽。昔人云‘避席畏闻文字狱’,今信然矣。”(《曝书亭日记》)这种恐惧渗透到知识阶层的骨髓,连着名学者戴震注解《孟子》时,都刻意回避“夷夏”相关论述,只专注于训诂考据。
民间流传着许多关于此案的故事:有说吕留良孙女吕四娘侥幸逃脱,苦练武艺后潜入宫中刺杀雍正帝;有说曾静被释放后,在故乡宣讲《大义觉迷录》时遭百姓唾骂。这些传说虽无史实依据,却反映了民间对这场文字狱的复杂情感——对吕留良的同情,对清廷的不满,以及对文字之祸的恐惧。
雍正十年(1732年),吕留良案的余波渐渐平息,但它留下的阴影却笼罩了整个清代。杭州西湖边的文澜阁,曾藏有吕留良手稿的抄本,乾隆年间被查出后,阁中管理员被革职,藏书楼封闭三年。直到清末,才有学者冒着风险,从海外传回吕留良着作的残卷。
此案成为清代文字狱的分水岭。此前的文字狱多因“谋逆”“谤讪”等具体罪名,此后则逐渐演变为对思想的全面控制。据统计,康雍乾三朝文字狱达一百六十余起,其中乾隆朝占一百三十余起,而吕留良案无疑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案例。
历史学家孟森在《清史讲义》中评价:“吕留良之狱,为清代文字狱之极峰。非仅诛其身,乃诛其心;非仅诛其一人,乃诛及天下之读书人。”这场由文字引发的血案,不仅摧毁了一个家族,更摧残了一代士人的精神风骨。当知识分子在笔墨间战战兢兢,当思想的火花在禁令中熄灭,这个王朝的文化生命力,也在看似稳固的统治下悄然枯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