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二十八年(1689年)七月初八,尼布楚城外,索额图站在清朝使团的主帐前,手里捏着康熙亲授的界碑拓片,拓片上又“中国北极”四个朱字。帐外,黑龙江将军萨布素带的三百护军正围着帐篷操练,他们的铠甲在阳光下闪着冷光——这是使团的底气。
三天前,沙俄使团团长戈洛文的马队出现在石勒喀河对岸时,索额图正在帐里研究地图。那地图是南书房学士们熬了三个通宵画的,从外兴安岭到黑龙江入海口,每一条河、每一座山都标得清清楚楚。戈洛文派来的信使说:“戈洛文大人希望以黑龙江为界,江北归俄国,江南归中国。”索额图把信使带来的俄方地图扔在地上,用脚碾了碾:“回去告诉戈洛文,外兴安岭以南,自古就是中国领土,不然免谈。”
这场谈判源于两年前的雅克萨之战。沙俄虽然败了,却不甘心放弃在远东的利益,康熙也不想让北边的战事牵扯对付噶尔丹的精力,双方才坐到了谈判桌前。出发前,康熙在乾清宫召见索额图,指着地图上的格尔必齐河说:“若他们执意要占雅克萨,可暂许通商;但外兴安岭的界碑,必须立起来。”
索额图随行有两个翻译:是葡萄牙传教士徐日升、法国传教士张诚,他们懂拉丁语,而俄方使团里恰好有会拉丁语的随员。这是康熙的特意安排——他在南书房见过这两个传教士,知道他们“虽信洋教,却明事理”。此刻,徐日升正蹲在帐外的草地上,用炭笔给俄方译员画外兴安岭的山势,他的羊皮笔记本上已经画了七张草图,每张都标着满语和拉丁语的对照山名。
谈判第一天就在争吵中度过。戈洛文是个留着络腮胡的外交官,说起话来像打炮:“黑龙江两岸从来都是俄国人的土地,雅克萨是我们先筑的城!”索额图冷笑一声,让人抬出从雅克萨废墟里挖出来的永乐年间的永宁寺碑拓片:“你们看看这碑上的字,明成祖时就设了奴儿干都司,比你们的哥萨克到这里早了两百年!”戈洛文盯着拓片上的汉文,脸涨得通红,半天说不出话。
接下来的十几天,双方每天都吵到太阳落山。戈洛文一会儿说“要赔偿俄国在雅克萨的损失”,一会儿又说“必须允许俄国人在黑龙江自由通商”;索额图则寸步不让,坚持“先定界,再谈商”。有一次吵到激烈处,戈洛文拍了桌子,萨布素按着腰间的刀就站了起来,帐里的俄国卫兵也哗啦一声拔出了剑,还是徐日升和张诚拦在中间,才没动起手来。《清实录》里记载这场谈判“唇枪舌剑,几至决裂”,索额图给康熙的密奏里更是说“戈洛文狡黠如狐,需以实力慑之”。
七月二十日,噶尔丹在喀尔喀蒙古挑起战事的消息传到尼布楚,索额图立刻意识到不能再拖了。他当晚找徐日升密谈:“告诉戈洛文,我们可以让一步,把尼布楚让给俄国,但外兴安岭的界线绝不能动。再许他们三年一次来京通商,免税。”徐日升连夜去了俄方帐篷,回来时带回个消息:“戈洛文说,若能定界,他们愿拆毁雅克萨的工事,撤出全部军队。”
七月二十四日,双方终于在条约上签了字。条约用满、汉、俄、拉丁四种文字写成,明确规定:外兴安岭以南、格尔必齐河和额尔古纳河以东的土地归中国;外兴安岭以北、格尔必齐河以西的土地归俄国;雅克萨城拆毁,俄国人全部撤走;双方在边境开设互市,允许商人往来。
签约那天,尼布楚的蒙古牧民送来奶酪和马奶酒,他们围着双方使团的帐篷唱歌跳舞。有个白发老人拉着索额图的袖子,指着外兴安岭的方向说:“以前罗刹来了就抢牛羊,以后有了这纸约,我们能安心放羊了。”
消息传到北京时,康熙正在畅春园跟法国传教士白晋讨论几何题。他接过条约译本,没看正文先翻到边界图,手指从外兴安岭划到额尔古纳河,对身边的太子胤礽说:“你记住,疆界定了,不等于万事大吉。守疆的兵、互市的官,都要选可靠的人。”当天就下旨,让萨布素在格尔必齐河、额尔古纳河沿岸立界碑,碑上用满汉俄三种文字刻着条约内容。
那些界碑后来成了边境上的路标。有个叫库尔申的俄国商人,第一次去瑷珲互市时迷了路,就是靠着界碑上的俄文字母找回了方向。《啸亭杂录》里记载,康熙三十一年(1692年),经尼布楚互市进入中国的俄国商品达“数千驮”,而中国的茶叶、瓷器也通过这条商路卖到了圣彼得堡。
索额图回京后,康熙在太和殿设宴款待。酒过三巡,康熙问他:“谈判时最担心什么?”索额图说:“担心戈洛文知道噶尔丹叛乱的消息,会趁机要挟。”康熙点点头:“所以朕让你先定了界再说。对付外夷,既要有理,也要有谋。”
《尼布楚条约》是中俄历史上第一个平等条约,也是清朝与西方国家签订的第一个边界条约。它划定了中俄东段边界,维持了一百多年的和平。后来乾隆年间编《四库全书》,特意把条约全文收入,纪晓岚在提要里写道:“此约虽为权宜,然开疆划界,以条约为凭,实自此始。”
康熙晚年在回忆录里写道:“朕一生做过很多事,平三藩、收台湾、征噶尔丹,但若说最安心的,还是尼布楚定界。因为打仗是为了止战,划界是为了安民。”这句话或许道出了这位帝王的心声——他不是好战的君主,只是不想让江山在自己手里少了一寸,不想让百姓再受刀兵之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