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证碎心疑
立秋的太阳毒辣辣地烤着望胡坡,把泥地里的血渍晒成了深褐色,像块块丑陋的疤。共学堂的暖棚里,幸存者们正用最后一点草药包扎伤口,呻吟声、孩子的哭声混在一起,像首绝望的挽歌。
谢明砚坐在“共耘碑”旁,手里捏着春桃商队送来的密信,信纸被汗水浸得发皱,上面“盐铁司令牌”几个字刺得人眼睛疼。这令牌不仅证明了州府与黑风帮的勾结,更藏着个惊天秘密——当年赵奎之所以能横行无忌,是因为朝中有人撑腰,而这人,竟是掌管盐铁司的户部侍郎!
“谢大人,这信……真要送出去?”周衡的胳膊缠着厚厚的绷带,说话时牵动伤口,疼得倒吸凉气,“告御状哪那么容易?万一落到侍郎手里,咱望胡坡就是灭顶之灾!”他往棚角看,几个受伤的汉子正窃窃私语,眼神里带着怯意,“现在人心慌慌,好多人都想……想投降。”
谢明砚还没说话,就见张婶端着碗稀粥走过来,粥里几乎全是水,漂着几粒米和桃花干。“别听他们的,”她把碗往谢明砚手里塞,声音沙哑却坚定,“当年俺男人说,人活着,总得争口气。这信要是送不出去,死的弟兄们就白死了!”她的大男孩蹲在旁边,正用石头在地上画“共”字,画了又擦,擦了又画,额角的伤疤在阳光下格外醒目。
突然,棚外传来一阵骚动,那个曾被锁在地窖的小姑娘哭着跑进来,手里的狼头玉佩碎成了好几瓣——是被几个缩在棚角的汉子抢去扔在地上踩的。“他们说……他们说这玉佩是灾星,”小姑娘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还说要把证据交出去,求州府饶命……”
谢明砚猛地站起来,只见那几个汉子正围着牧仁嚷嚷:“俺们受够了!再打下去,全得死!”为首的是个汉族农户,胳膊上缠着绷带,“把信交出去,顶多是谢大人你受罚,俺们还能活命!”他的话像块石头扔进滚水里,顿时激起一片议论,有人附和,有人怒骂,暖棚里瞬间分成两派,剑拔弩张。
“放屁!”牧仁一脚踹翻旁边的粮袋,糜子撒了一地,“你们忘了王大叔是怎么死的?忘了被扔进盐井的弟兄?州府的话能信,猪都能上树!”他左脸的月牙疤抽搐着,弯刀“唰”地出鞘,“谁再敢提交证据,先问问俺的刀!”
就在这时,那个带路人(被绑在碑上的内奸)突然剧烈挣扎起来,嘴里“呜呜”作响,像是有话要说。谢明砚走过去,解开他嘴里的布,他立刻嘶喊:“俺知道侍郎的秘密!他当年贪了盐铁司的税银,埋在盐井暗仓的第三层!你们用这个要挟他,他不敢动你们!”他的眼睛瞪得滚圆,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俺带你们去!俺知道怎么开暗仓的机关!”
棚里的人都愣住了,谢明砚的手指在密信上“盐铁司”三个字上反复摩挲。这会不会是新的陷阱?可如果是真的,这税银不仅能解望胡坡的燃眉之急,更是扳倒侍郎的铁证。“牧仁,带人看住他。”谢明砚的声音异常冷静,“周衡,清点能动的人手,跟我去盐井暗仓。”
张婶突然抓住他的胳膊,掌心的老茧磨得他生疼:“不能信!这狗东西的话要是真的,早不说了!”她往带路人脚下啐了口,“他是想把你们引进陷阱,让黑风帮的人瓮中捉鳖!”那个曾被锁在地窖的小姑娘也拽着谢明砚的衣角,小脸上满是恐惧:“俺梦见娘说,盐井里有好多鬼……”
谢明砚看着她们,又看了看碑上的“共”字,突然想起王大叔临死前攥着的糜子种。“就算是陷阱,也得去。”他的目光扫过众人,“要么被州府剿灭,要么拼出条活路,你们选哪个?”蒙族汉子们率先举起弯刀,汉族农户们也跟着握紧锄头,连孩子们都举起了小石子,像群蓄势待发的小狼。
盐井暗仓的入口阴森潮湿,火把的光只能照亮一小片地方,岩壁上渗出的水珠滴在地上,“滴答”声像在倒计时。带路人被两个汉子架着走在前面,脚步踉跄,却异常兴奋:“就在前面,机关在左边的石壁上,按三下……”
他的话没说完,突然往石壁上猛撞,“轰隆”一声,暗仓的石门猛地落下,将谢明砚等人困在里面!“哈哈哈!你们等死吧!”带路人的狂笑声从门外传来,“黑风帮的弟兄早就守在外面了,等石门打开,就是你们的死期!”
石门后的空间瞬间陷入黑暗,只有火把的余光映着众人的脸,个个写满惊惶。“怎么办?”周衡的声音发颤,他摸索着石壁,“这门是实心铁的,砸不开!”
谢明砚却异常镇定,他往带路人刚才站立的地方摸索,指尖触到块松动的石头,搬开一看,里面竟藏着个小小的狼头佩,和小姑娘碎掉的那块一模一样!“他没说谎,”谢明砚举起玉佩,火光映着上面的刻痕,“这是暗仓的钥匙!”
玉佩插进石壁的凹槽,“咔哒”一声,石门缓缓升起,外面却空无一人,只有带路人的尸体倒在地上,胸口插着把黑风帮的弯刀,眼睛瞪得圆圆的,像是不敢相信自己会被灭口。
“是调虎离山!”牧仁突然反应过来,“他们的目标是暖棚里的证据!”
众人疯了似的往回跑,远远就看见暖棚的方向燃起大火,黑袍人的嘶吼声、妇女们的惨叫声混在一起,像把钝刀割着每个人的心。“快!”谢明砚的声音嘶哑,他看见几个黑袍人正从棚里冲出来,手里举着个燃烧的布包——正是那封密信!
“休想带走!”张婶抱着小女儿冲出来,用身体挡住黑袍人的路,大男孩则捡起地上的石头,狠狠砸在黑袍人头上,“那是俺爹用命换来的!”黑袍人反手一刀,砍在男孩胳膊上,血瞬间涌出来,男孩却死死抱住黑袍人的腿,“娘,快跑!”
蒙族妇人扑上来,用剪刀刺穿了黑袍人的喉咙,自己却被另一个黑袍人抓住头发,往火里拖。“共学堂的娃们……”她的声音淹没在火焰中,“一定要活下去……”
厮杀再次爆发,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惨烈。谢明砚砍倒两个黑袍人,却被为首的刀疤脸缠住,那人的弯刀上刻着个“赵”字,正是赵奎的义子!“谢明砚,你的死期到了!”刀疤脸的刀异常凶狠,“俺叔的仇,今天就用你的血来报!”
谢明砚渐渐不支,肩膀被划开一道深口子,血顺着胳膊流进袖管。就在刀疤脸的弯刀即将刺中他时,一支箭突然射穿了刀疤脸的心脏,箭尾的红布条在火光中飘——是那个曾被锁在地窖的小姑娘!她举着牧仁的弓,小手还在发抖,眼睛却异常坚定。
火渐渐熄灭,暖棚变成了一片焦黑,密信的灰烬被风吹得漫天飞,像无数只黑色的蝴蝶。谢明砚跪在地上,手里攥着半块烧焦的信纸,上面“户部侍郎”几个字还能辨认。“证据……没了……”他的声音嘶哑,像被火燎过。
小姑娘走过来,往他手里塞了块狼头佩——是她用自己的碎玉和带路人尸体上的玉佩拼起来的,用红绳缠着,像颗跳动的心脏。“俺娘说,心还在,证据就在。”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股透亮的劲,“汉蒙的弟兄们都在,就是活证据。”
谢明砚看着她,突然笑了,眼泪混着脸上的烟灰淌下来。他往焦黑的土地上撒了把糜子种,种子落在滚烫的灰烬里,竟发出“滋滋”的声响,像是在生根发芽。“对,”他的声音在风中格外清晰,“咱们就是证据。”
远处的望胡河上,晨光熹微,春桃商队的幸存者正撑着破船往上游走,船头插着的桃枝抽出了新绿,像在说:希望还在。
谢明砚举起狼头佩,往共耘碑的方向走去,牧仁、周衡、张婶……所有活着的人都跟在他身后,脚步蹒跚,却异常坚定。他们的影子被晨光拉得老长,像条蜿蜒的龙,守护着这片饱经沧桑却依旧坚韧的土地。
风掠过焦黑的桃林,带着烟火气和泥土的腥,吹得“共”字碑轻轻晃。
谢明砚知道,这仗还没打完,甚至才刚刚开始,但只要这“共”字还刻在每个人心里,望胡坡的故事,就永远不会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