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夜袭内叛
入伏的暴雨连下了三天,望胡坡的土路变成了泥沼,脚踩进去能陷到小腿肚。共学堂的暖棚漏得更厉害了,雨水顺着棚顶的破洞往下滴,在地上积成一个个小水洼,映着油灯昏黄的光,像撒了一地的碎月亮。
谢明砚正和牧仁、周衡围着地图议事,油布上的“盐井暗仓”被雨水泡得发涨,墨迹晕开,像朵散开的墨花。“春桃商队的人还没消息,”周衡用布巾擦着胳膊上的伤口,绷带被雨水浸得发黏,“怕是凶多吉少。”他往窗外望,雨幕里的望胡河像条发怒的黑龙,浪头拍打着岸边的礁石,发出“轰轰”的巨响。
牧仁的手指在地图上的“官道卡口”敲了敲,左脸的月牙疤在油灯下泛着冷光:“俺猜州府是故意拖,等咱粮吃完了,再借着这雨势进攻。”他往角落里瞥了眼,那个带他们找到暗仓的汉子正缩在火塘边烤衣服,眼神闪烁,不像之前那般恳切,“还有他,俺总觉得不对劲。”
谢明砚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汉子正偷偷往怀里塞烤热的窝头,动作慌张,像怕被人看见。“再看看,”谢明砚的声音压得很低,“他若真心归顺,不会藏着掖着;若真是内奸,迟早会露马脚。”他往火塘里添了块湿柴,浓烟呛得人直咳嗽,“今夜加强戒备,尤其是盐井暗仓,那是咱最后的底气。”
三更时分,雨势稍歇,望胡坡陷入一片死寂,只有风吹过桃林的“哗哗”声,像有人在暗处磨牙。周衡带着几个衙役在盐井附近巡逻,火把的光在雨雾里晃,照得井边的湿泥发亮,上面印着几排杂乱的脚印——不是望胡坡人的尺码,鞋印更深更宽,像州府官差穿的皂靴。
“不对劲!”周衡的心猛地一沉,握紧了腰间的刀,“去看看暗仓入口!”
几人刚跑到暗仓的隐蔽洞口,就听见里面传来“叮叮当当”的响声,像是有人在撬锁。周衡示意众人熄灭火把,摸黑靠近,借着闪电的光,隐约看见三个黑影正用撬棍撬暗仓的木门,其中一个的背影看着格外眼熟——竟是那个带路人!
“狗叛徒!”周衡低喝一声,拔刀冲了上去。带路人猛地回头,脸上哪还有半分怯懦,眼里满是凶光,手里的撬棍往周衡头上砸来:“老子本就是州府的人!拿你们的人头领赏!”
另两个黑影也拔出刀,竟是州府的衙役,刀鞘上的铜环在闪电下闪着冷光。周衡的胳膊还没好利索,躲闪不及,被撬棍擦过肩膀,疼得闷哼一声,刀“当啷”掉在泥里。“周大哥!”衙役们扑上来,与黑影缠斗在一起,刀光剑影在雨雾里闪,像一道道撕裂黑暗的闪电。
火塘边的汉子听见动静,突然从怀里掏出个哨子,“呜——”的哨声刺破雨幕,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暖棚里的人瞬间惊醒,蒙族汉子们抽出弯刀,汉族农户们举起锄头,却见十几个黑影从棚后的芦苇荡里钻出来,个个穿着黑袍,脸上蒙着黑布,手里的铁链“哗啦”作响,正是黑风帮的余党!
“是内奸引的路!”张婶抱着小女儿往棚角躲,大男孩却捡起地上的木棍,挡在母亲身前,额角的伤口被惊出的冷汗泡得发白,“娘说过,叛徒比豺狼还坏!”蒙族妇人拽着他往毡子堆后藏,自己则抄起剪刀,指尖因用力而发白:“别硬拼,等谢大人他们回来!”
带路人领着两个衙役往暗仓里冲,却被守在里面的汉子们拦住。“把粮食交出来!”带路人的声音尖利,像指甲刮过木板,“州府大人说了,缴粮不杀!”他的目光落在粮堆上,突然狂笑,“赵爷当年没挖完的盐井,今天正好用你们的骨头填!”
“你说什么?”一个蒙族汉子举着镐头冲上来,“俺爹就是被赵奎扔进盐井的!你这狗东西也配提他!”镐头砸在带路人肩上,带路人惨叫一声,却反手一刀捅在汉子肚子上,血瞬间染红了汉子的皮袍,像朵绽开的红罂粟。
汉子倒在粮袋上,临死前死死抓住带路人的裤脚,“俺做鬼也不会放过你……”带路人踹开他,正要往粮堆上撒什么,突然被一支箭射穿了手腕,箭尾的红布条在雨里飘,像条血舌——是谢明砚!
“你的戏演完了。”谢明砚站在暗仓门口,雨水顺着他的官帽往下淌,刀上的血滴在泥里,晕开一朵朵小血花,“从你知道暗仓近路开始,俺就该明白,你不是普通的盐工。”他往带路人怀里看,火折子和油纸包掉在地上,里面是硫磺——想烧了粮仓!
带路人脸色煞白,突然从怀里掏出个黑哨,正要再吹,被牧仁一脚踹在下巴上,哨子“咕噜”咽进喉咙,疼得他满地打滚。“说!州府是不是今晚进攻?”牧仁的弯刀架在他脖子上,刀刃压进肉里,渗出血珠,“还有春桃商队的人,是不是被你们抓了?”
带路人疼得浑身发抖,却咬着牙不肯说,直到周衡将那两个被俘的衙役拖过来,其中一个年轻衙役吓得哭喊:“我说!州府的五千兵就在下游扎营,等雨停就攻过来!春桃商队的人被关在盐井的水牢里,说是……说是要当诱饵!”
棚里的人听得浑身发冷。那个曾被锁在地窖的小姑娘突然冲过来,捡起地上的石头砸在带路人头上,哭喊着:“俺娘是不是也在水牢里?你说啊!”石头上沾着血,她却像没看见似的,一遍遍地砸,直到被张婶抱住,才瘫在地上大哭,泪水混着脸上的泥,像只受伤的小猫。
谢明砚往暗仓里的粮食看,突然抓起一把糜子,往带路人脸上撒:“你以为烧了粮,就能断了咱的念想?”他的声音在雨声里格外响亮,“望胡坡的人,骨头是汉蒙的血熬的,饿不死,吓不倒!”
就在这时,暖棚外传来一阵马蹄声,不是州府官差的重骑,倒像春桃商队的快马!众人冲到门口,只见一个浑身是血的伙计从马上滚下来,手里举着个染血的布包:“商队……商队被劫了!这是春桃掌柜让俺送的……告御状的证据!”
布包里是几封州府与黑风帮勾结的密信,还有块被血浸透的令牌,上面刻着“盐铁司”——竟是当年赵奎主管盐政时的令牌!“春桃掌柜说,”伙计咳着血,声音断断续续,“州府的总兵是赵奎的侄子……他要为叔父报仇……”
话音未落,远处突然亮起一片火把,像条火龙从官道方向蜿蜒而来,照亮了雨幕里的旗帜——上面绣着个狰狞的狼头,和黑风帮的记号一模一样。“来了!”牧仁拔刀出鞘,刀光在闪电下闪得人睁不开眼,“汉蒙的弟兄们,抄家伙!”
蒙族汉子们翻身上马,套马杆在手里转得像风车;汉族农户们扛着锄头,往棚外的泥沼里插尖木,那是牧仁教的草原陷阱法子;张婶和蒙族妇人把孩子们往盐井暗仓的密室里送,用毡子堵住入口,“别怕,娘和阿爷会护着你们”;那个曾被锁在地窖的小姑娘,竟捡起地上的短刀,往自己腰间别,“俺也要保护大家”。
谢明砚望着冲在最前面的州府总兵,那人穿着银甲,面目与赵奎有七分像,手里的长枪挑着面“共”字旗,正是从“共耘碑”上扯下来的!“拿命来!”总兵的吼声在雨里炸响,长枪直指谢明砚的心口。
“休想!”谢明砚举刀相迎,刀枪相撞的“当啷”声刺破雨幕。牧仁的套马杆缠住了总兵的马腿,周衡的刀砍向副将的胳膊,汉蒙百姓们像潮水般涌上去,锄头砸在官差的头盔上,套马杆勒住了黑袍人的脖子,连妇女们都往官差身上泼滚烫的糜子粥,烫得他们鬼哭狼嚎。
带路人想趁机逃跑,却被王大叔的小孙子死死抱住腿,娃的嘴里咬着他的裤腿,像只护窝的小狼:“你不准走!俺阿爷的仇还没报!”汉子一脚踹开他,刚跑出两步,就被蒙族妇人的扁担砸在头上,“你这畜生,也配活在这坡上!”
暴雨里的厮杀持续了整整一夜,望胡坡的泥地里,官差的尸体、黑袍人的尸体与汉蒙百姓的尸体叠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只有渗进泥里的血,把望胡坡的土染成了暗红。
天快亮时,总兵的银甲被牧仁的弯刀劈开,他倒在泥里,临死前还攥着那面“共”字旗,像是不解——为何这些“汉蒙杂种”敢对抗官府?谢明砚捡起旗,上面的血被雨水冲得淡了,“共”字却依旧清晰,像颗烧红的烙铁。
带路人被绑在“共耘碑”上,雨水泥巴糊了他一脸,他看着碑上的字,突然疯了似的哭喊:“俺错了!俺不该帮州府!俺爹就是被赵奎害死的啊!”可没人听他的,王大叔的小孙子往他脸上扔桃花瓣,那是从死去的百姓手里捡的,“俺阿爷说,坏人不配沾望胡坡的花。”
雨停时,望胡坡静得可怕,只有望胡河的浪涛还在拍岸,像在为死去的人哭。谢明砚往盐井暗仓的密室走,孩子们在里面睡着了,脸上还带着泪痕,怀里却紧紧抱着狼头佩和桃花结。他想起春桃商队送来的证据,想起那些汉蒙百姓的脸,突然觉得肩膀上的刀伤不疼了,心里却像被掏空了一块。
牧仁走过来,往他手里塞了块烤焦的窝头,是从带路人怀里搜的:“吃点吧,还有硬仗要打。”他往州府的方向望,太阳正从雨雾里钻出来,把云染成了金红,“但咱望胡坡的人,没孬种。”
谢明砚咬了口窝头,焦糊的味混着血腥味,像这望胡坡的日子,苦得让人皱眉,却又带着股韧劲。他往暗仓里的粮食看,那里不仅有糜子青稞,还有孩子们偷偷藏的桃花干、奶渣饼,是汉蒙百姓凑的“家底”。
风掠过桃林,带着雨后的湿和泥土的腥,吹得“共耘碑”上的“共”字轻轻晃。谢明砚知道,这仗还没打完,赵奎的余党、州府的势力,像附骨之疽,没那么容易清除。但他看着从密室里探出头的孩子们,看着互相搀扶着清理战场的汉蒙百姓,突然信了——只要这“共”字还刻在碑上,刻在人心里,望胡坡就永远不会倒下。
远处的望胡河上,春桃商队的幸存者撑着破船往坡上划,船头插着根桃枝,枝上还沾着水,像在说:俺们回来了。
谢明砚举起刀,往盐井暗仓的方向指,阳光照在刀身上,反射出一道金光,像条通往明天的路。“走,”他的声音在晨光里格外清晰,“给孩子们熬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