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巡抚索银
小雪封地时,望胡坡的税银案本该尘埃落定,可巡抚府派来的“接管官”却搅起了新的风浪。来者是个矮胖的中年人,姓魏,脸上堆着假笑,眼里却藏着算计,刚到坡上就直奔仓库,摸着装满银子的木箱,指腹在箱角的铜锁上反复摩挲,像在掂量分量。
“谢大人,”魏官的声音油滑得像块肥肉,“钦差大人虽允了暂由百姓看管,可朝廷有旨,这笔税银需解往巡抚府入库,再由户部清点。”他往随从手里塞了个眼色,随从立刻呈上文书,上面盖着巡抚的朱印,“你看,这可是正经公文。”
谢明砚接过文书,指尖划过“即刻起解”四个字,眉头皱得更紧。钦差离坡前明明说“待上奏后再议”,怎么才半月就变了卦?他往魏官身后看,几个随从腰间的玉佩闪着光,竟和之前刘幕僚的样式相同——显然是侍郎的旧部,如今投靠了巡抚。
“公文怕是假的。”周衡的伤早已痊愈,此刻按着腰间的刀,声音冷得像冰,“钦差大人的手谕还在俺这儿,写的是‘望胡坡百姓共管,待朝廷定夺’。”他把泛黄的手谕拍在魏官面前,墨迹虽淡,却字字清晰。
魏官的脸瞬间涨红,随即又换上笑:“周捕头说笑了,巡抚大人是钦差的下属,这公文自然是遵钦差之意。”他往仓库里瞥,突然提高嗓门,“再说了,这么多银子放在民间,万一被歹人觊觎,谁担得起责任?”
这话像根针,刺中了望胡坡百姓的痛处。张婶抱着小女儿站出来,大男孩攥着她的衣角,额角的伤疤在寒风里泛白:“魏大人这话是说俺们望胡坡的人都是歹人?”她往仓库门上的狼头佩指,“这银子是俺们用命换来的,巡抚要拿,得先问问这碑上的‘共心’二字!”
蒙族妇人跟着往前一步,手里的弯刀在雪光下闪着冷光:“俺们草原人说话直——想抢银子,就像镇北军那样,从俺们尸体上踏过去!”她身后的蒙族汉子们纷纷举起套马杆,杆头的红布条在风里飘,像一簇簇跳动的火。
魏官没想到百姓们如此强硬,往后缩了缩,却依旧嘴硬:“你们……你们这是抗旨!”他的随从们拔刀相向,刀光映着地上的残雪,晃得人睁不开眼。
就在这时,那个曾被锁在地窖的小姑娘突然从桃林里跑出来,手里捧着块冻硬的糜子饼,饼上还沾着去年的桃花干。“魏大人,”她把饼往魏官面前递,小脸上沾着雪粒,“这是俺们自己种的糜子做的。俺娘说,不是自己挣的东西,吃了会肚子疼。”
魏官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挥开小姑娘的手,饼“啪”地掉在雪地里,摔成了碎块。“小贱种!”他的凶相毕露,“再敢多嘴,把你扔进盐井里!”
这话彻底激怒了众人。牧仁的套马杆“嗖”地甩出去,缠住魏官的腰,硬生生把他拽倒在雪地里,随从们刚要上前,就被汉蒙百姓们围住,锄头、镰刀、弯刀齐上,吓得他们纷纷扔刀求饶。
“把他们绑起来!”谢明砚的声音在寒风里格外清晰,“等查清巡抚和侍郎是不是一伙的,再做处置!”
魏官被捆在“共耘碑”上,雪沫子灌进他的领口,冻得他直哆嗦,嘴里却还在嘶吼:“你们完了!巡抚大人会带兵马踏平望胡坡!”
谢明砚没理他,往桃林深处走,那里藏着春桃商队的伙计,刚从巡抚府带回消息:巡抚确实私吞了部分税银,还想借着“接管”之名,把望胡坡的银子也据为己有,甚至已经调了兵,就等魏官得手的信号。
“看来得再请钦差了。”谢明砚望着京城的方向,雪片落在他的官帽上,很快积了薄薄一层,“但这次,得让银子自己‘说话’。”
(二)银匣秘信
大雪封山的第五天,望胡坡的仓库突然失了火。火光冲天,映红了半边雪夜,百姓们提着水桶往仓库跑,却被从里面窜出的黑影拦住——竟是几个穿着巡抚府差役服饰的人,手里还拖着个木箱,箱角的铜锁在火光下闪着光。
“是魏官的同伙!”周衡嘶吼着拔刀,刀光劈开雪幕,砍倒了最前面的黑影。张婶和蒙族妇人则带着妇女们往黑影身上泼雪,冻得他们嗷嗷叫,手里的木箱“哐当”掉在地上,里面的银子滚出来,在雪地里闪着冷光。
谢明砚冲进仓库时,火已经烧穿了屋顶,横梁“轰隆”砸下来,险些压住他的脚。他在浓烟里摸索,终于在墙角摸到个烧变形的铁匣,匣子里的纸被火燎了大半,却还能看清上面的字——是巡抚与侍郎的密信,说要“分润望胡坡税银,共保富贵”,落款日期就在钦差离坡后第三天。
“找到了!”谢明砚抱着铁匣冲出来,匣底的余烬烫得他手心发疼,却像握着块滚烫的烙铁,“这就是他们私吞银子的证据!”
黑影们见势不妙,往桃林里逃,却被牧仁带着蒙族汉子们拦住。套马杆缠住他们的腿,马蹄踏在雪地里“嘚嘚”响,像在追赶猎物。那个曾被锁在地窖的小姑娘突然想起通风口,拉着王大叔的小孙子往盐井跑,果然在暗仓入口撞见两个黑影,正想往井里扔什么——是剩下的银子!
“不准扔!”小姑娘扑上去抱住黑影的腿,小孙子则捡起块石头,狠狠砸在黑影的手背上,银子“哗啦”掉在地上。黑影气急败坏,举刀就要砍,却被赶来的谢明砚一刀劈倒,刀光在雪地里划出道弧线,像道撕裂黑暗的闪电。
火被扑灭时,仓库已经烧成了焦黑的骨架,幸存的银子被连夜转移到盐井暗仓,由汉蒙百姓轮流看守,铁匣里的密信则被谢明砚贴身收好,纸页上的火洞像无数只眼睛,盯着望胡坡的雪夜。
魏官被从雪地里拖出来时,已经冻得说不出话,看见铁匣里的密信,突然瘫软在地,鼻涕眼泪混着雪水往下淌:“俺招……俺全招……巡抚给了俺五千两,让俺把银子运到他小舅子的盐仓……”
望胡坡的百姓们听得浑身发冷。张婶的大男孩突然往魏官脸上吐了口唾沫,唾沫在雪地里凝成了冰:“你们这些官,比黑风帮还坏!”蒙族妇人则往他脚下撒了把糜子种,是从焦黑的仓库里捡的,“俺们的地能长出粮食,也能长出骨头——你们啃不动!”
谢明砚望着被烧毁的仓库,突然对众人说:“把魏官和密信交给春桃商队,让他们连夜送进京,直接交给钦差。”他往盐井的方向望,暗仓里的银子在雪光下闪着光,“这次,咱不等朝廷的旨意,咱自己护着银子,护着望胡坡。”
牧仁点头,从怀里掏出块狼头佩,是他草原的父亲传下来的,往谢明砚手里塞:“这佩能辟邪,你让商队的人带着,路上安稳些。”张婶则往商队伙计的包里塞了袋桃花酥,酥饼上的桃花纹被烤得金黄:“路上饿了吃,记着,望胡坡的人等着你们回来。”
商队的马车在雪夜里出发,车轮碾过积雪,发出“咯吱”的声响,像在唱支离别的歌。谢明砚站在坡顶,望着马车消失在风雪里,手里的狼头佩冻得刺骨,却比任何时候都让人安心。
雪越下越大,把望胡坡的田地、桃林、窝棚都盖成了白色,只有“共耘碑”上的“共心”二字,被百姓们用朱砂重新描过,在雪地里红得刺眼,像颗跳动的心脏。
(三)银光照雪
冬至前夜,望胡坡的雪终于停了,月光从云缝里钻出来,给雪地镀了层银,亮得能照见人影。盐井暗仓的入口被雪封了大半,谢明砚正带着人清理积雪,突然听见望胡河的方向传来马蹄声,不是商队的节奏,倒像快马加鞭的急报。
“谢大人!钦差大人来了!”春桃商队的伙计从马上滚下来,身上的雪在地上融成了水,他举着个黄绸包裹,声音抖得像筛糠,“朝廷……朝廷下旨了!”
百姓们围了上来,钦差的随从展开圣旨,声音在雪夜里回荡:“巡抚贪墨属实,革职抄家;望胡坡税银,半数充作边境军需,半数留作百姓抚恤;谢明砚协理边境汉蒙事务,另立‘共耘司’,推广垦荒之法……”
读到“共耘司”时,钦差亲自走上前,往谢明砚手里塞了枚铜印,印上刻着“共耘”二字,边缘还嵌着点铁链锈,竟是从盐商地窖里敲下来的旧铁。“太子殿下说了,”钦差的声音不再慢悠悠,带着几分郑重,“这印,该由守得住‘共心’的人来掌。”
他往盐井的方向望,又看了看被烧毁的仓库骨架,突然笑了:“那些烧剩下的银子,本官让人熔了,铸了块新的碑,就立在‘共耘碑’旁边,刻着‘银烬生花’——既是记着这笔税银的来龙去脉,也是说,望胡坡的日子,能从灰烬里开出花来。”
望胡坡的百姓们欢呼起来,张婶的小女儿抱着块新分的银子,笑得像朵桃花;蒙族妇人则拉着牧仁的手,说要把分到的抚恤银用来买马,开春教孩子们种地;那个曾被锁在地窖的小姑娘,突然指着望胡河的方向,眼睛亮得像星:“俺看见娘了!她站在船上,对着俺笑呢!”
谢明砚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月光下,望胡河的冰面上确实有艘小船,船头站着个模糊的身影,像在挥手。他知道,那或许是小姑娘的幻觉,却突然觉得,所有的牺牲都值了——那些铁链锁过的痕,那些血浸过的土,那些银光照过的雪,终究没能锁住望胡坡的春天。
开春时,望胡坡的桃林抽出了新枝,盐井暗仓的入口被改成了“共耘司”的粮仓,里面堆满了汉蒙百姓合种的糜子和青稞。谢明砚站在两块碑前,“共耘碑”旁的“银烬生花”碑在阳光下闪着光,字缝里嵌着的银末,像撒了层碎星。
那个曾被锁在地窖的小姑娘,正和王大叔的小孙子在碑前埋桃核,嘴里哼着新编的《共耘谣》,用蒙汉双语唱着:“汗共洒,粮共收,心共暖,花共开……”
风掠过桃林,带着新抽的绿芽香,吹得“共耘司”的旗帜轻轻晃。谢明砚知道,税银案的余波或许还在,边境的风雨或许还会来,但只要这两块碑立着,只要这歌谣还唱着,望胡坡的故事,就永远不会结束。
远处的望胡河上,冰融了,春桃商队的货船载着新货往江南去,船头的“共”字旗在风里招展,这望胡坡的春天,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