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秘仓惊魂
处暑的望胡坡,焦黑的桃林里冒出了点点新绿,像撒在炭上的翡翠。
共学堂的废墟旁,幸存者们搭起了简易的窝棚,蒙族的毡子和汉族的草席混在一起,风吹过,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像谁在低声诉说。
谢明砚蹲在盐井暗仓的入口,手里捏着那枚拼合的狼头佩,玉佩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
带路人临死前的话总在他耳边回响,“税银在暗仓第三层”。
这半个月来,他带着牧仁和周衡反复勘察,终于在暗仓第二层的石壁上找到了机关:一块刻着狼头的石板,转动时会露出通往下层的石阶,石阶上积着厚厚的灰,显然多年没人踏足。
“下去看看。”谢明砚第一个迈步,火把的光在狭窄的石阶上跳动,映得岩壁上的盐霜亮晶晶的,像撒了层碎玻璃。周衡扶着受伤的胳膊跟在后面,每走一步都喘着粗气:“这石阶怕是有百八十级,当年得多少人才搬得动这些银子?”
牧仁的手按在腰间的弯刀上,左脸的月牙疤在火光中忽明忽暗:“小心点,说不定有机关。”他的话音刚落,脚下突然传来“咔哒”一声,石阶两侧的石壁猛地射出数支弩箭,“嗖嗖”地擦过耳边,钉在对面的岩壁上,箭尾还在嗡嗡发抖。
“快趴下!”谢明砚一把将周衡拽倒,自己则滚到石阶侧面,火把“哐当”掉在地上,火苗顺着油布往上窜,照亮了岩壁上的字——“擅入者死”,是用朱砂写的,红得像血。
三人趴在石阶上,心脏“咚咚”直跳,直到确认没有后续的机关,才敢慢慢爬起来。周衡的胳膊被箭擦破了皮,血珠渗出来,他却咧嘴笑了:“这赵奎还挺懂门道,跟咱草原的陷阱有得一拼。”
终于到了第三层,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十几个木箱堆在中央,箱盖敞开着,里面的银子在火把的光下闪着冷光,映得每个人的脸都白森森的。箱子旁散落着几件生锈的兵器,还有具白骨,看衣着像是当年看守银库的兵卒,骷髅头对着入口,仿佛在无声地警告。
“真有这么多……”周衡的声音发颤,伸手想去摸银子,却被谢明砚拦住了。“不对劲,”谢明砚的目光扫过白骨的手指,指骨上有明显的刀痕,“他不是死于机关,是被人杀的。”他往箱底看,果然发现了几处刀劈的痕迹,“有人来过,而且动过银子。”
就在这时,入口处传来“咚”的一声闷响,像是有人从外面锁死了石门!三人同时变色,谢明砚举起火把往回跑,只见石门缝里塞进来一张纸条,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着:“银子归俺,你们就留在下面陪白骨吧——张老三”
“是那个提议投降的汉族农户!”牧仁气得一脚踹在石壁上,“俺就觉得他不对劲,昨天还问俺暗仓的机关!”
周衡摸索着石门,脸色越来越沉:“这门是从外面用铁栓锁的,除非有炸药,否则打不开。”他往角落里看,白骨旁有个小小的通风口,仅容一人爬行,“只能从这儿出去!”
谢明砚看着那堆银子,突然明白了张老三的心思。这人怕是早就觊觎这笔财富,之前提议投降不过是幌子,目的就是趁机摸清暗仓的底细,再趁他们下井时锁死石门,独吞税银。“牧仁,你先出去,”谢明砚的声音异常冷静,“带人手去追,别让他把银子运出望胡坡。”
牧仁钻进通风口前,回头看了眼那堆银子,火光中,银子的冷光映着谢明砚的脸,竟有种说不出的诡异。“你俩小心。”他的声音在狭窄的通道里回荡,渐渐远去。
(二)银染人心
望胡坡的窝棚区,此刻乱成了一锅粥。张老三带着几个亲信,正用马车往坡下运银子,木箱碰撞的“哐当”声引来了越来越多的人。“都让开!”张老三举着刀,脸上的横肉抖着,“这是俺们找到的银子,谁也别想分!”
他的亲信们也跟着嚷嚷:“谢大人他们被困在暗仓了,说不定已经死了!这银子就该归先发现的人!”他们的话像块石头扔进水里,有人愤怒地咒骂,有人却红了眼——谁不想要银子?尤其是在这缺衣少食的当口。
张婶抱着小女儿,挡在马车前,大男孩则死死拽着缰绳,额角的伤口又裂开了,血滴在地上,像一朵朵小红花。“这是朝廷的税银,不是你家的!”张婶的声音嘶哑却坚定,“谢大人他们还在下面,你不能这么黑心!”
“黑心?”张老三冷笑一声,一刀砍断缰绳,“等俺用这银子买通州府,望胡坡就是俺的天下!到时候给你们口饭吃,就算对得起你们了!”他的亲信们推搡着张婶,小女儿吓得大哭,却死死抓住母亲的衣襟,不肯松手。
那个曾被锁在地窖的小姑娘突然从人群里冲出来,举着块石头往张老三头上砸,却被他一把抓住胳膊。“小贱种,上次没砸死你,这次还敢来?”张老三的眼神狠得像狼,“正好,用你的血给银子开个光!”
就在这时,牧仁带着人从盐井方向跑回来,看到这一幕,怒吼着冲上来:“放开她!”他的套马杆像长了眼睛,精准地缠住张老三的脖子,硬生生把他从马车上拽下来,摔在泥里。
亲信们想反抗,却被蒙族汉子们按住,周衡的衙役们也赶了过来,将他们捆成了粽子。张老三躺在泥里,还在疯狂地嘶吼:“银子是俺的!你们凭什么抢?!”他的眼睛瞪得滚圆,死死盯着马车上的木箱,像条被抢了骨头的狗。
窝棚里的人分成了两派,一派骂张老三黑心,一派却低着头不说话——刚才张老三许诺分银子时,他们心里不是没有动摇。王大叔的小孙子突然往张老三脸上吐了口唾沫,“俺阿爷说,见钱眼开的人,猪狗不如!”他的话像根针,刺得那些动摇的人满脸通红。
谢明砚最后从盐井里出来,身上沾满了泥,火把的光映着他苍白的脸。他没看那堆银子,径直走到张老三面前,蹲下来:“你知道这些银子是谁的吗?是当年望胡坡百姓的血汗税,被赵奎贪了,埋在这里。你用它买通官府,和当年的赵奎有什么区别?”
张老三突然像泄了气的皮球,瘫在地上,眼泪混着泥水淌下来:“俺……俺就是想让婆娘孩子过上好日子……俺没想害谁……”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呜咽,“俺对不起谢大人,对不起望胡坡……”
谢明砚没再理他,转身对众人说:“银子不能动,这是扳倒户部侍郎的铁证。但咱可以先用一部分买粮食和药,记清楚账目,等事了了,再还回去。”他的目光扫过每个人的脸,“谁愿意来管账?”
张婶第一个站出来:“俺来!俺男人以前是账房先生,俺跟着学过几天。”她的大男孩也举起手,“俺帮娘记账,用蒙汉两种字,谁也别想作假!”蒙族妇人笑着点头:“俺们信你,你这人实诚。”
银子被搬进了新搭的仓库,由汉蒙百姓轮流看守,钥匙由张婶和蒙族妇人各执一把,要两人同时在场才能开锁。那个曾被锁在地窖的小姑娘,把自己拼合的狼头佩挂在了仓库门上,“俺娘说,这个能镇住贪心的鬼。”
夜色降临时,望胡坡的窝棚里飘起了粥香。张婶和蒙族妇人用新买来的粮食熬了稠粥,里面放了桃花干和奶渣,孩子们捧着陶碗,吃得香甜。谢明砚坐在“共耘碑”旁,看着这一幕,突然觉得心里的石头落了地。
他往盐井的方向望,月光下,那里的石门已经被封死,只留下个小小的通风口,像只警惕的眼睛。他知道,有了这笔银子,侍郎绝不会善罢甘休,更大的风暴还在后面。但此刻,看着窝棚里晃动的灯火,听着孩子们的笑声,他突然觉得,再大的风暴,他们也能扛过去。
风掠过新绿的桃枝,带着泥土的腥和粥的香,吹得仓库门上的狼头佩轻轻晃。谢明砚捡起块地上的石子,在碑上的“共”字旁边,又刻了个小小的“心”字。他想,能守住望胡坡的,从来不止是银子和刀枪,更是这颗连在一起的心。
(三)侍郎毒计
秋分这天,望胡坡的糜子熟了,金红的穗子在风里点头,像无数个小灯笼。汉蒙百姓们忙着收割,蒙族汉子们挥着镰刀,汉族农妇们则用木枷打谷,欢声笑语里,似乎忘了不久前的厮杀。
张婶的“共心铺”重新开张了,就在仓库旁边搭了个小棚,卖些桃花酥和奶豆腐,生意竟比以前还好。她的大男孩在账台前记账,蒙汉双语写得工工整整,额角的伤疤成了他的勋章,谁见了都要夸一句“好娃”。
那个曾被锁在地窖的小姑娘,正帮着牧仁放马,枣红马的鬃毛里还别着半块狼头佩,是她自己拼的。“牧仁大叔,你看俺骑得稳不稳?”她在马背上笑着喊,风吹起她的衣角,像只展翅的小鹰。牧仁笑着点头,左脸的月牙疤也柔和了许多:“比上次强多了,就是脚还够不着马镫,得再长高点。”
就在这时,望胡河的方向传来了船声,不是春桃商队的货船,而是艘官船,船头插着“盐铁司”的旗帜,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谢明砚的心猛地一沉,放下手里的镰刀,往河边走去,牧仁和周衡紧随其后,手里悄悄握紧了刀。
官船靠岸,走下来个穿锦袍的中年人,面白无须,手里把玩着串佛珠,看着斯斯文文,眼神里却藏着股阴狠。“在下是户部侍郎的幕僚,姓刘。”他皮笑肉不笑地拱手,目光扫过望胡坡的田地,“奉侍郎大人之命,来取当年遗落在盐井的税银。”
谢明砚的手指在袖袍里攥成了拳:“税银是朝廷的,理应由地方官府清点入库,刘幕僚怕是来错地方了。”他往刘幕僚身后看,十几个官差个个精壮,腰间的刀鞘闪着冷光,显然来者不善。
刘幕僚突然笑了,从袖里掏出份文书,上面盖着盐铁司的大印:“谢大人说笑了,这税银是盐铁司的专款,自然该由盐铁司收回。”他的目光落在仓库的方向,“听说望胡坡的百姓日子艰难,侍郎大人仁慈,特意拨了些银子,算是抚恤。”他拍了拍手,官差们抬过来几个木箱,打开一看,里面果然是银子,还有些绸缎和粮食。
窝棚里的人都围了过来,看着那些银子和粮食,眼神里露出渴望。张老三(被关在窝棚里反省)突然在里面喊:“接啊!这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他的话引来了一阵议论,有人小声说:“要不……就给他们吧?反正咱也用了些……”
谢明砚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那个曾被锁在地窖的小姑娘身上,她正死死攥着马鬃,狼头佩在阳光下闪着光。“不能给,”谢明砚的声音异常清晰,“这不是抚恤,是封口费。拿了这钱,咱望胡坡的冤屈,就再也说不清了。”
刘幕僚的脸色沉了下来:“谢大人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他往望胡河上游指了指,“看见那艘船了吗?上面是刑部的人,要是谢大人不肯配合,他们就以‘私藏官银’的罪名,把你们全都锁拿归案!”
周衡突然笑了,指着刘幕僚身后的官差:“那些人怕不是刑部的吧?”他认出其中几个,是当年赵奎的旧部,“我看是黑风帮的余孽,换了身衣服,就敢来骗银子!”
官差们的脸色瞬间变了,刘幕僚却依旧镇定:“胡说八道!拿下!”
就在官差们拔刀的瞬间,牧仁吹了声口哨,埋伏在桃林里的汉蒙百姓们冲了出来,蒙族汉子们的套马杆缠住了官差的脖子,汉族农户们的锄头砸向他们的腿,孩子们则往他们身上扔泥巴,喊着“打坏蛋”。
刘幕僚没想到望胡坡的人这么快就有了防备,吓得往船上跑,却被张婶的大男孩绊倒,摔在泥里。“你这小杂种!”刘幕僚气得拔剑就砍,却被赶来的小姑娘用马鞭子缠住了手腕,鞭子上的狼头佩“啪”地抽在他脸上,留下道红痕。
“你敢打我?”刘幕僚又惊又怒,就在这时,他带来的那些“官差”突然反水,将他捆了起来,为首的竟是春桃商队的一个伙计!“刘大人,没想到吧?”伙计冷笑一声,“春桃掌柜早就料到你会来,让我们混在黑风帮里,等的就是今天!”
刘幕僚瘫在地上,佛珠散了一地,他看着那些反水的“官差”,又看了看围上来的望胡坡百姓,突然明白了——从他踏入望胡坡的那一刻起,就在谢明砚的算计之中。
谢明砚捡起地上的文书,撕得粉碎:“告诉侍郎,税银我们会交给朝廷,但他贪赃枉法、勾结匪类的罪证,我们也会一并呈上。”他往船上指,“把他和这些黑风帮的余孽都带走,交给巡抚大人,让他秉公处置。”
春桃商队的伙计们应声动手,刘幕僚被拖上船时,还在疯狂地嘶吼:“你们斗不过侍郎大人的!他会让你们死无葬身之地!”他的声音越来越远,被望胡河的浪涛吞没。
望胡坡的百姓们欢呼起来,张婶的小女儿抱着块新得的奶糖,笑得像朵花。谢明砚看着那堆被没收的银子和粮食,突然对众人说:“这些东西,咱们分了吧。”他往糜子田的方向指,“但得记着,好日子不是靠别人赏的,是靠咱自己挣的。”
夕阳把望胡坡染成了金红,“共耘碑”上的“共”字和“心”字在余晖里闪着光。谢明砚往盐井的方向望,那里的石门依旧紧闭,但他知道,里面的银子再也锁不住望胡坡的心。
风掠过成熟的糜子田,发出“沙沙”的声响,谢明砚举起手里的镰刀,往田里走去,牧仁、张婶、周衡……所有的人都跟在他身后,脚步坚定,笑声响亮。
他知道,侍郎的报复迟早会来,这望胡坡的故事还远没结束。但只要这颗“共心”还在,再大的风雨,他们都能笑着扛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