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粮断疑生
芒种过后,望胡坡的糜子苗蹿得有半人高了,绿油油的叶片在风里招展,像无数只小手在打招呼。可这生机勃勃的景象里,却藏着股挥之不去的焦躁——州府的封锁已经持续了半月,春桃商队的补给迟迟没到,暖棚里的粮食快见底了,药草也所剩无几,连孩子们捡的桃花干都泡进了最后的粥里。
张婶蹲在共学堂的角落,翻着最后一袋糜子,袋底只剩些碎渣和糠皮。“这点粮,够熬两锅稀粥就不错了。”她的声音透着疲惫,指尖划过袋角的补丁,那是蒙族妇人用羊毛线帮她缝的,“再等不到商队,娃们就得饿肚子了。”
蒙族妇人正用最后一点草药给伤员换药,捣碎的药草散发着苦涩的味,敷在伤口上,伤员疼得龇牙咧嘴,却没人哼一声。“俺让草原的亲戚送些奶干和肉干来,”她用汉话安慰,眉头却锁得很紧,“可州府在官道上设了卡,说是‘严防反贼私通’,怕是……怕是送不过来。”
棚外突然传来一阵争吵,是两个年轻汉子在拌嘴。汉族汉子嫌蒙族汉子熬粥时多放了把糠,“这点粮得省着吃!”蒙族汉子红了脸,“俺们草原人从不克扣粮食!你当俺想多放?还不是怕娃们饿晕了!”两人越吵越凶,差点动起手来,被牧仁一脚踹在中间,“都给俺闭嘴!”
牧仁的脸色比谁都难看,他刚从望胡河对岸回来,州府的人不仅封了渡口,还在岸边竖起了告示牌,用蒙汉双语写着“凡接济望胡坡者,以通匪论处”,牌下还挂着颗人头,是春桃商队的一个伙计,眼睛瞪得圆圆的,看着让人心里发寒。
“谢大人,不能再等了。”牧仁走进暖棚,手里的弯刀往地上一戳,火星溅起来,“俺带些汉子冲出去,抢了州府的粮仓!”他左脸的月牙疤在油灯下泛着青,“总不能让弟兄们活活饿死!”
谢明砚正在灯下研究州府的地图,手指在“盐井暗仓”几个字上反复摩挲。听到这话,他抬起头,眼里布满血丝——为了应对封锁,他已经三天没合眼了。“不能硬抢,”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州府就是想逼咱们动手,好给‘谋反’安个实锤。”他往地图上指,“盐井暗仓里还有些存粮,是当年赵奎留下的,够咱们撑一阵。”
周衡的伤还没好利索,此刻正用布带紧紧勒着胳膊,闻言皱眉:“那暗仓的入口被咱们封死了,要挖开,至少得三天。这三天里,粮怎么办?”他往角落里看,那个曾被锁在地窖的小姑娘正把自己的桃花酥分给更小的娃,自己一口没吃,小脸上却带着笑,像不知道饿似的。
就在这时,王大叔的小孙子突然跑进来,手里举着块啃了一半的窝头,是从一个缩在棚角的汉子手里抢的。“他藏粮!”娃的小脸涨得通红,把窝头往谢明砚面前递,“俺看见他偷偷往怀里塞!”
那汉子瞬间白了脸,“扑通”跪在地上,“大人饶命!俺不是故意的!俺家里还有老娘和娃,俺……俺就是想留点粮给他们……”他的声音抖得像筛糠,怀里掉出个布包,里面果然还有两个窝头,是用州府赈灾粮做的。
棚里的人都炸了锅,有人喊着“打死这叛徒”,有人却低下了头——谁家里没有牵挂?要是粮一直断下去,自己会不会也这样?张婶看着那汉子,突然想起自己藏在灶膛里的半块桃花酥,是留给小女儿的,此刻心里像被针扎了似的疼。
“起来吧。”谢明砚突然开口,捡起地上的窝头,塞回汉子手里,“谁都有难处,只要不帮着州府害咱望胡坡,这点粮,不算错。”他往棚外走,“牧仁,带些人跟我去挖暗仓;周衡,你守着棚子,告诉大家,三天后,管够!”
汉子愣在原地,手里的窝头烫得像团火。张婶走过去,往他手里塞了块自己藏的桃花酥,“给你老娘和娃带回去,”她的声音很轻,“咱望胡坡的人,再难也不能忘了家。”汉子眼圈一红,“扑通”又跪下了,这次是磕了个响头,“俺……俺帮你们挖暗仓!俺知道有条近路!”
夜里,望胡坡的人分成了两拨:谢明砚带着汉子们去挖盐井暗仓,镐头挖在石头上“叮叮当当”响,像在敲着希望的鼓;周衡则带着老弱妇孺在暖棚里熬粥,锅里的糠皮比米粒多,却没人抱怨,孩子们还比赛谁的粥里桃花干多,笑声脆得像银铃。
天快亮时,暗仓终于挖开了,里面果然堆着几十袋粮食,还有些风干的肉和草药。汉子们欢呼着往外搬,突然,那个带路的汉子“啊”地叫了一声,指着粮堆后的阴影,“那……那是什么?”
谢明砚举起火把走过去,只见阴影里躺着具尸体,穿着州府差役的衣服,胸口插着把刀,刀把上刻着个“赵”字——是赵奎的旧部!尸体旁还有封信,写着“暗仓粮已下毒,静待望胡坡自毙”,字迹和之前州府的书信一模一样。
汉子们吓得脸都白了,刚搬出来的粮食“哗啦”掉在地上。“狗日的!”牧仁一脚踹在粮袋上,“竟用这阴招!”
谢明砚捡起那封信,又闻了闻粮袋,突然笑了:“别怕,这毒是假的。”他指着尸体的手指,“指甲缝里有面粉,是刚搬粮时蹭的,说明他刚下毒就被灭口了——有人不想让咱们死。”他往粮堆深处看,那里藏着个小小的狼头佩,和小姑娘碎掉的那块一模一样,“是自己人干的。”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那个带路的汉子抹了把汗,“俺就说州府没那么好心,留着这么多粮。”他扛起一袋粮,“走,给娃们熬稠粥去!”
回到暖棚时,天已经亮了。当汉子们把粮食搬进来,孩子们欢呼着扑上去,张婶和蒙族妇人赶紧生火做饭,很快,棚里就飘起了肉香和米香。那个曾被锁在地窖的小姑娘,捧着碗稠粥,往谢明砚手里塞,“先生,你快吃,你都瘦了。”粥里的桃花干浮在上面,像朵小小的花。
谢明砚接过粥,突然觉得眼眶发热。他往棚外望,望胡河的水静静流着,对岸的州府告示牌还立在那里,像个丑陋的疤。但他知道,只要望胡坡的人还能这样笑着分一碗粥,还能在绝境里互相惦记,就没有什么能打垮他们。
风掠过桃林,带着粥香和花香,吹得“共耘碑”上的“共”字轻轻晃。远处的官道上,隐约传来马蹄声,这次,会是春桃商队的好消息吗?还是州府的又一次反扑?
谢明砚握紧了手里的枣木马鞭,不管是什么,望胡坡的人,都接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