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官匪同恶
立夏的太阳刚爬过望胡坡的桃林,就把泥泞的土地晒得冒白烟。共学堂的暖棚里,汉蒙百姓们正清点损失,地上摊着的布单上,列着“死二十七人、伤四十六人、堤坝损毁三丈”,字迹被泪水泡得发皱,是莲禾昨夜哭着写的。
张婶正给蒙族妇人的儿子包扎脚踝,孩子在洪水里崴了脚,肿得像个馒头。“忍忍,”她用汉话哄着,手里的布条缠着草药,是从后坡采的活血草,“这药敷上,三天就能下地跑,到时候让你阿爸教你套马。”孩子咬着牙点头,小手却死死攥着块桃核,是从王大叔尸体旁捡的,上面还沾着泥。
突然,望胡坡下传来一阵马蹄声,不是春桃商队的轻快节奏,而是官差的重骑,“嘚嘚”地踏在刚晒干的泥地上,像在敲着催命鼓。谢明砚心里一紧,走到棚门口,只见十几个官差簇拥着个穿绯色官袍的人,正往坡上走,官袍的下摆沾着泥,却掩不住那股高高在上的傲慢。
“哪个是谢明砚?”为首的官差勒住马,鞭子往地上一指,泥点溅在刚发芽的糜子苗上,“州府大人有令,捉拿私通匪寇、抗税谋反的要犯!”
棚里的人瞬间炸了锅。牧仁“唰”地抽出弯刀,刀鞘撞在棚柱上“哐当”响:“放你娘的屁!我们杀黑风帮、守堤坝,倒成了反贼?”他左脸的月牙疤在阳光下泛着红,像要滴出血来。
绯袍官慢悠悠地从马上下来,手里把玩着块玉佩,玉质透亮,上面刻着个“赵”字——谢明砚认得,是当年赵奎的私藏,怎么会到他手里?“证据确凿,”官冷笑一声,从袖里掏出张纸,“黑风帮供词,说你们窝藏奴隶、私开盐井,还勾结商队走私,这不是谋反是什么?”
“放屁!”周衡拖着受伤的胳膊冲出来,官差想拦,被他一拳打翻在地,“你们和黑风帮穿一条裤子!昨夜他们借洪水攻堤坝,你们在下游看着,现在倒来抓人?”他指着绯袍官手里的玉佩,“那玉佩是赵奎的!你说,收了他们多少银子?”
官差们拔刀相向,刀光在阳光下闪得人睁不开眼。蒙族汉子们纷纷抽出弯刀,汉族农户们举起锄头,棚里的气氛瞬间像堆着的干柴,一点就着。那个曾被锁在地窖的小姑娘,突然从人群里钻出来,举着碎掉的狼头玉佩,对着绯袍官喊:“俺认得你!三年前在盐井边,就是你给黑风帮的人递水喝!”
绯袍官的脸瞬间涨红,扬手就想打,却被谢明砚攥住了手腕。“大人,”谢明砚的声音冷得像冰,目光扫过官差们腰间的腰牌,有几个竟是当年赵奎的旧部,“黑风帮的替身独眼龙已死,尸体就在盐井边,他怀里有封信,说收了州府五千两银子,借洪水毁堤。”
官差们的脸色变了,绯袍官却强装镇定:“一派胡言!拿下!”
就在这时,春桃商队的伙计骑着快马冲上坡,手里举着个油布包:“谢大人,找到证据了!”他从包里掏出几封书信,是从黑风帮帐篷里搜的,上面盖着州府的印,写着“五月初三借洪水除望胡坡,盐井归赵、堤坝归官”,字迹和绯袍官手里的纸一模一样。
棚里的人看得目瞪口呆。张婶突然想起什么,往蒙族妇人手里塞了块布,是从独眼龙尸体上扯的,布角绣着个极小的“州”字,“俺当时就觉得眼熟,这是州府差役的制服布!”
绯袍官见势不妙,翻身上马想跑,牧仁的套马杆早已飞了出去,精准地缠住他的马腿,马“嗷”地一声栽倒,把他甩在泥里。“想跑?”牧仁走过去,一脚踩在他背上,“三年前盐井里的冤魂,今天该找你算账了!”
官差们想反抗,却被汉蒙百姓围了起来。一个官差举刀砍向张婶的大男孩,被蒙族妇人一扁担打在手腕上,刀“当啷”落地,“你敢动娃?”妇人的眼睛红得像血,“俺儿子死在盐井里,就是你们这些畜生害的!”
谢明砚捡起那封州府书信,走到绯袍官面前,信纸在风里抖得像片枯叶。“你可知罪?”他的声音不大,却让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绯袍官趴在泥里,突然狂笑起来,笑到最后咳出血:“罪?这望胡坡的土地,本来就是赵家的!你们汉蒙杂种养的,霸占盐井、私通商队,早该杀!”他的目光落在“共耘碑”上,突然恶狠狠地啐了口,“这破碑,迟早给你们砸了!”
“你敢!”王大叔的小孙子扑过去,用石头砸在他头上,血瞬间流了下来,“俺阿爷就是为护这碑死的!你不准骂它!”孩子的哭声撕心裂肺,听得人心里发疼。
谢明砚往官差们身上看,有几个低着头,手在发抖——他们里,有当年被赵奎压迫的盐工,有被黑风帮抢过牛羊的牧民。“你们也是望胡坡的人,”他的声音放缓了些,“黑风帮害过你们的亲人,州府官匪勾结,你们还要帮着他们作恶?”
一个年轻官差突然扔下刀,“扑通”跪在地上,眼泪淌了满脸:“俺爹就是三年前被黑风帮扔进盐井的……俺是被逼的!”他往谢明砚手里塞了块令牌,“这是州府粮仓的钥匙,他们私藏了赈灾粮,就在盐井废坑的暗仓里!”
局势彻底逆转。官差们纷纷扔下刀,有的跪在地上哭,有的帮着绑绯袍官。谢明砚看着被捆得像粽子的绯袍官,突然觉得可笑——这些靠着欺压百姓作威作福的人,骨子里比谁都怕死。
正午的太阳晒得人发晕,望胡坡的泥地里,官差的尸体和黑风帮的尸体被分开埋了,百姓们说“不能让他们脏了一块地”。春桃商队的人赶着马车,把州府的赈灾粮从暗仓里运出来,麻袋上印着的“官”字被划得稀烂,改成了“民”。
张婶和蒙族妇人带着孩子们在共学堂的空地上晒粮食,糜子和青稞混在一起,金灿灿的像铺了层碎金。“这些粮,够咱吃到秋收了,”张婶笑着说,额角的碎发被风吹得飘起来,“等新粮下来,咱再种些望胡坡的野麦,据说能抗洪水。”
谢明砚站在“共耘碑”前,碑上的血和泥被孩子们擦得干干净净,“共”字在阳光下亮得刺眼。他往盐井方向望,周衡正带着人封死暗仓,木板上用蒙汉双语写着“永禁私开”,旁边还压着块狼头玉佩,是那个小姑娘的碎玉拼起来的,用红绳缠着,像颗跳动的心脏。
远处的望胡河,水退了些,露出岸边的芦苇荡,几只水鸟落在上面,悠闲地梳理着羽毛。谢明砚突然想起王大叔说的“水来土掩”,原来真正能挡住洪水、抵住恶人的,从来不是堤坝,是汉蒙百姓攥在一起的手,是刻在骨子里的“共”字。
风掠过桃林,带着麦香和花香,吹得“共学堂”的匾额轻轻晃。棚里传来孩子们的笑声,是那个曾被锁在地窖的小姑娘在教蒙族娃唱《归乡谣》,歌声里没了之前的怯,多了股透亮的劲,像望胡河的水,能淌过所有的坎。
谢明砚往地里撒了把新的糜子种,种子落在刚翻过的土里,很快被风吹来的桃花瓣盖住,像盖了层粉被子。他知道,这望胡坡的仗,还没打完——州府的势力盘根错节,黑风帮的余党或许还在暗处,但只要这地里的种子能发芽,这棚里的火能烧着,这“共”字能刻在每个人心里,就总有赢的一天。
远处的官道上,春桃商队的马车往江南去了,车上载着州府官匪勾结的证据,还有望胡坡百姓的血书——他们要告御状,要让天下人知道,望胡坡的汉蒙百姓,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夕阳把望胡坡染成了金红,“共耘碑”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条护着坡的龙。谢明砚望着满坡的人,牧仁在教孩子们套马,张婶在烤桃花酥,莲禾在给伤员换药,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伤,眼里却闪着光。
他突然笑了,从怀里掏出那根枣木马鞭,尾端的桃花虽干了,却像在这一刻重新开了花。这望胡坡的故事,还长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