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春汛疑云
清明后的第三场雨,淅淅沥沥下了两天两夜,把望胡坡的泥土泡得发黏,踩上去能陷到脚踝。共学堂的暖棚漏了好几处,汉蒙百姓们踩着梯子补棚顶,蒙族汉子递木梁,汉族木匠钉钉子,雨声混着“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倒比往日热闹了些。
张婶正和蒙族妇人在棚角翻晒受潮的糜子种,潮湿的种子散发着股淡淡的霉味,得赶紧摊开晾干,不然春耕就误了时辰。“这雨再下,河怕是要涨水了。”张婶用木耙子扒拉着种子,指腹蹭过粒发瘪的糜子,轻轻叹了口气,“去年这时候,望胡河的水就漫过了石桥,今年可别再出乱子。”
蒙族妇人往火塘里添了块干柴,火苗“腾”地窜起来,映得她手腕上的链痕泛着浅红:“怕啥?真涨水了,咱汉蒙兄弟一起筑堤坝,去年不就挡住了?”她的目光落在棚外的桃树上,雨水打落的花瓣铺了一地,像层被泡烂的胭脂,“就是可惜了这些桃花,刚开得正好……”
话没说完,就见王大叔的小孙子举着块油纸包,踩着泥水跑进来,油纸被雨水泡得发皱,里面裹着封信。“谢大人!春桃商队的人冒雨送来的,说是州府回信了!”娃的裤脚全湿透了,冻得嘴唇发紫,却咧着嘴笑,露出两颗刚换的门牙。
谢明砚正在给受伤的蒙族汉子换药,闻言赶紧接过信,油纸一拆,里面的信纸潮了大半,字迹晕得有些模糊。他凑近火塘边,借着光一行行看,眉头渐渐拧成了疙瘩——信上只说“州府事务繁忙,援兵需半月后才能抵达”,提都没提黑风帮余党的事,末尾还轻飘飘加了句“望地方自行安抚,勿要惊扰百姓”。
“狗屁!”周衡凑过来看了一眼,气得把手里的药碗往地上一墩,陶碗“哐当”碎成两半,“这是啥意思?让咱自生自灭?”他的胳膊还缠着绷带,一动弹,伤口渗出血来,把白布染了个透,“俺看那州官准是被黑风帮的人买通了!当年赵奎能横行,不就是靠官匪勾结?”
棚里的人都静了下来,气氛瞬间降到冰点。那个曾被锁在地窖的小姑娘,正坐在角落给狼头玉佩系新绳,闻言突然抬起头,小声说:“俺娘说,官字两个口,咋说都有理……”她的声音很轻,却像根针,扎得每个人心里发疼。
谢明砚把信纸重新折好,塞进怀里,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半月就半月。”他的声音异常平静,目光扫过棚里的人,“在援兵来之前,咱自己得支棱起来。牧仁,你带些汉子去加固望胡河的堤坝,防着涨水;王大叔,你组织人把剩下的糜子种赶紧种下,误了农时,今年就没饭吃;莲禾,你清点下伤药和粮食,不够的话,让春桃商队再捎些来。”
众人应声散去,没人再抱怨,只有脚步声和雨声混在一起,透着股沉默的韧劲。张婶看着谢明砚的背影,悄悄对蒙族妇人说:“他这是强撑着呐……昨夜他在坟地站了半宿,眼圈红得像兔子。”蒙族妇人没说话,只是往谢明砚的方向推了推刚烤好的桃花酥,酥饼还冒着热气,香得人心里发暖。
傍晚雨停时,牧仁带着汉子们从堤坝回来,个个浑身是泥,像从泥里捞出来的。“堤坝加了半尺高,”牧仁用布巾擦着脸,水珠顺着他的下颌线往下滴,“就是河对岸的芦苇荡不对劲,俺们看见几个黑影在那儿晃,穿的不是咱望胡坡的衣裳,倒像是……”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极低,“像是黑风帮那伙人的黑袍。”
谢明砚心里“咯噔”一下,往望胡河的方向望,雨后天晴,河面上飘着层薄雾,对岸的芦苇荡影影绰绰,像藏着无数鬼怪。“他们没敢过来?”他问。
“没有,”牧仁摇摇头,从怀里掏出块布条,上面绣着半截狼头,和之前黑袍上的记号一模一样,“这是在芦苇边捡的,看着像是新扯下来的,估计是在探咱的虚实。”
正说着,莲禾匆匆跑进来,手里拿着块从黑袍尸体上搜出的木牌,上面刻着个歪歪扭扭的“盐”字。“俺刚才翻旧账,发现这木牌和三年前赵奎盐仓的记号一样!”她的手抖得厉害,账本上的字迹被雨水泡得发涨,“这说明……黑风帮和当年的盐商根本就是一伙的!他们不光要抓人当奴隶,还想重新占了望胡坡的盐井!”
棚里的人听得脊背发凉。那个被救的汉族妇人突然开口,声音发颤:“俺男人说,当年他被抓去挖盐井,就见过黑风帮的人和盐商一起喝酒,说‘盐井是摇钱树,奴隶是刨钱的镐’……”
谢明砚突然想起州府那封轻飘飘的回信,心里的疑团越来越大。“看来半月后的援兵,未必是来帮咱的。”他往火塘里添了块柴,火苗映得他的脸忽明忽暗,“咱不能等,得先下手为强。”
他转身走到棚中央,对着众人朗声道:“今夜,咱兵分三路:一路去芦苇荡摸清他们的底细;一路去加固盐井废坑的入口,不能让他们再靠近;剩下的人守着共学堂和住地,保护老弱妇孺。”他从墙上摘下柄弯刀,是牧仁给他的,刀鞘上缠着红布条,“咱望胡坡的人,从来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没人犹豫,蒙族汉子们纷纷抽出腰间的刀,汉族农户们扛起锄头,连妇女们都把剪刀藏进了袖管。张婶把两个孩子托付给蒙族阿婆,自己则往陶锅里倒了满满一锅桐油,说“烧起来比柴火烈,能挡一阵子”;那个曾被锁在地窖的小姑娘,把狼头玉佩塞进怀里,攥着块石头,说要跟着莲禾守棚子,“俺认识黑风帮的记号,能帮着望风”。
夜色降临时,望胡坡的灯全灭了,只有几盏马灯在黑暗中移动,像鬼火似的。谢明砚带着牧仁和周衡,踩着泥泞往芦苇荡去,脚下的泥水“咕叽”响,像在嚼着什么。远处的望胡河,水涨了不少,浪涛拍打着河岸,发出“哗哗”的声,像在为这场未卜的较量伴奏。
芦苇荡里的风带着股腥气,谢明砚压低身子,透过苇秆的缝隙往前看——十几个黑袍人正围在一堆篝火边,中间坐着个戴斗笠的人,看不清脸,只听见他说:“州府那边已打点好,半月后援兵一到,就说望胡坡私通匪寇,正好一锅端……盐井和奴隶,都是咱们的。”
谢明砚的手猛地握紧了刀柄,指节泛白。原来州府的回信不是敷衍,是早就和黑风帮串通好了。他悄悄往后退,对牧仁和周衡做了个手势,三人转身往回走,脚步轻得像猫,只有芦苇叶摩擦的“沙沙”声,掩盖着他们心头的惊涛骇浪。
回到共学堂时,天快亮了,东方泛起一抹鱼肚白。谢明砚把探到的消息一说,棚里的人倒没多惊讶,像是早有预料。“俺就说官匪是一家。”王大叔啐了口唾沫,往火堆里添了块柴,“当年俺爹就是被官差和盐商联手害死的,尸体扔在盐井里,连个全尸都没留。”
谢明砚看着众人眼里的光——不是绝望,是燃起的怒火。他突然笑了,从怀里掏出那封州府回信,往火里一扔,信纸“腾”地烧了起来,灰烬被风吹得漫天飞,像无数只黑色的蝴蝶。
“援兵不用等了。”他的声音在黎明的微光里格外清晰,“咱望胡坡的事,咱自己了。”他往望胡河的方向指,太阳正从河面上爬起来,把河水染成了金红,“你们看,天总会亮的。”
棚外的桃树上,沾着露水的桃花在晨光里闪着光,像撒了层碎钻。远处的堤坝上,传来汉子们打夯的号子声,一声比一声响,震得泥土都在发颤。谢明砚知道,接下来的仗会更难打,但只要这坡上的人还站着,这桃花还开着,望胡坡就永远不会输。
风掠过暖棚,带着雨后的清和桃花的香,吹得“共学堂”的匾额轻轻晃,别怕,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