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遥风雨:暗室谋局
苏半城的靴底碾过老宅门槛时,带起的不是尘土,是平遥深秋里化不开的湿冷。他抬手挥退欲上前接过行囊的仆役,声音压得像炉膛里闷燃的炭火:“都退下,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准靠近正屋三步。”
仆役们噤声退去,院角那棵百年老槐树的叶子落得满地都是,被风卷着贴在窗棂上,像极了京城里那些窥探的眼睛。苏明远攥紧了腰间的和田玉佩,那是去年父亲从京城带回的物件,此刻触手冰凉。“爹,暗室的机关上个月刚让木匠加固过,石板下的暗道还通着西巷的杂货铺,万无一失。”他声音里带着年轻人的笃定,却在对上父亲眼底的凝重时,悄悄咽了咽口水——自父亲从京城逃回来,这还是第一次如此郑重地要启用暗室。
苏夫人提着铜壶从厨房出来,壶嘴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鬓边新添的碎白。她将三只青花茶盏摆在堂屋的八仙桌上,又转身往炉膛里添了三块上好的大同煤,火光映得她脸上的细纹柔和了些:“明远,去后院时记得把西厢房的棉帘挂上,夜里风硬,别冻着你爹。”这话是说给儿子听,眼神却瞟向苏半城——她嫁给他三十年,从汇通钱庄只是平遥城里一个小铺子,到如今分号开遍山西,从未见他这般沉郁,连肩头的锦缎马褂都像是被无形的压力压得发皱。
苏半城没接茶盏,径直走向后院。老宅的后院埋着汇通钱庄半数的秘密,暗室的门藏在那株爬满枯藤的紫藤花架下,石板上刻着的“汇通四海”四个字,被岁月磨得只剩浅浅的轮廓,若不细看,只当是普通的青石板。他蹲下身,指尖按在“通”字右下角的凹槽里,那是他年轻时亲手凿的机关,只容他一人的指腹贴合。随着“咔嗒”一声轻响,石板缓缓向一侧滑开,露出黑黢黢的入口,一股混杂着陈年霉味与炭火余温的气息扑面而来,像极了多年前他躲债时藏过的地窖。
“去请李老三,就说我这里有刚到的祁门红茶,让他务必亲自来。”苏半城回头叮嘱,声音里添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急切。苏明远应声转身,脚步踏在石板路上,发出清脆的回响,在这寂静的院子里格外刺耳——他知道,父亲特意提“亲自来”,是怕消息走漏,毕竟李老三管着钱庄的外务,手底下人多眼杂。
苏夫人端着茶跟进来,暗室里已经点上了两根牛油蜡烛,烛火摇曳着,将墙上挂着的平遥地形图照得忽明忽暗。图上用朱砂标着钱庄的三个分号、知府衙门、城门守军的驻地,还有几条不起眼的小巷——那是苏半城这些年摸清的逃生路线。她把茶盏放在桌案上,指尖擦过摊开的账册,那上面密密麻麻记着汇通钱庄近十年的往来,有些页码边缘已经泛黄起卷,墨迹却依旧清晰。“这些账,真要烧?”她轻声问,语气里藏着不舍——这每一笔数字背后,都是丈夫跑遍山西的血汗,有些甚至是他顶着风险赚的“暗利”,是钱庄能在山西立足的根本。
苏半城拿起一本账册,指尖在“山西票号”那一页顿了顿,随即翻到夹着朱砂标记的页面。那上面记着三年前给王文韶的“孝敬”,一笔笔银钱从平遥分号流向京城军机处,字迹是李老三的手笔,遒劲有力,此刻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指尖发麻。“留着这些,就是给王文韶递刀。”他把账册放在一旁,又拿起另一本,封皮上写着“张家口分号”,里面记着去年帮王文韶私运粮草的账目,“明远回来后,让他亲自烧,烧在西厢房的铁炉里,烧干净,灰烬埋到紫藤花根下,别留下半点痕迹。”
苏夫人没再说话,只是往炉膛里又添了些炭火。暗室里的温度渐渐升起来,烛火却晃得更厉害了,仿佛窗外有无数双眼睛在窥视。她走到入口处,撩开棉帘往外看了一眼,院门口的灯笼在风里晃着,昏黄的光打在青石板上,连个影子都没有,可她的心却揪得紧——王文韶在京城权势滔天,连军机处的人都要让他三分,这次派来的人,怕是不好对付。
半个时辰后,苏明远的脚步声伴着另一道略显厚重的脚步传来。李老三走进暗室时,身上还带着外面的寒气,他摘下毡帽,露出额头上细密的汗珠,显然是一路急赶过来的——他住的南巷离老宅有两里地,这个时辰,寻常人早就歇下了。“东家,您找我?”他声音有些喘,目光扫过桌案上的账册和地形图,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手里的毡帽不自觉地攥紧,指节泛白。
苏半城指了指桌前的凳子,自己先坐了下来,拿起茶盏抿了一口。茶水已经温了,入口带着祁门红茶特有的蜜香,却压不住他心底的焦躁。“王文韶丢了我这个‘筹码’,肯定会派人来平遥追查,咱们得提前布防。”他开门见山,没有多余的寒暄——王文韶是军机处的红人,上个月他借故从京城逃回来,就是怕被王文韶灭口,如今对方显然不肯善罢甘休。
李老三坐下,从怀中掏出一个油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一张折叠整齐的纸条,纸边已经被反复摩挲得发毛。他把纸条推到苏半城面前,指尖有些发颤:“东家,这是我让京城的眼线传回来的消息——王文韶已经让他的外甥赵奎带着二十个兵丁往平遥来了,走的是太原府那条官道,估计三日后就到。”
苏半城拿起纸条,借着烛光仔细看了一遍。纸条上的字迹潦草,是李老三的心腹在京城客栈里偷偷写的,末尾还画了个小小的“王”字,那是他们约定的暗号,代表消息可靠。他指尖在“赵奎”二字上顿了顿,眉头微微皱起,随即又舒展开来:“此人贪婪又急躁,当年在太原府当差时,就因克扣军饷被参过,后来靠王文韶的关系才保住差事,倒是个容易突破的口子。”
他抬起头,看向苏明远,语气严肃:“明远,你现在就去钱庄,让账房老刘把分号里那些‘不干净’的账目都找出来,尤其是跟军机处、跟王文韶有关的,一点都不能留。你亲自盯着烧,烧完后把铁炉里的灰烬倒出来,用清水冲干净,再埋到后院的菜地里——赵奎要是来查,绝不能让他找到半点把柄。”
苏明远点头应下,指尖攥得发白。他知道那些“不干净”的账目意味着什么,那是汇通钱庄能在山西票号里站稳脚跟的“秘密武器”,也是悬在苏家头顶的利剑。“爹,我这就去,老刘是咱们家的老人,靠得住,我会亲自盯着,绝不会出岔子。”说完,他转身就往外走,脚步比来时更急,棉鞋踩在石板上,发出“噔噔”的声响。
苏半城又转向李老三,语气里添了几分郑重:“李老三,你明天一早去知府衙门,求见周大人。就说汇通钱庄愿捐五千两银子,助他修缮平遥的东城门——去年冬天东城门被大雪压坏了一角,他一直想修,却没凑够银子。你跟他说,只求他能‘秉公’应对外来的兵丁,别让人家随便闯进平遥城,惊扰了百姓。”
李老三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苏半城的意思。五千两银子不是小数目,足够修缮东城门,还能剩下不少,周大人不可能不动心。但他心里还是有些打鼓:“东家,周大人前两年跟王文韶有过往来,去年王文韶还帮他儿子在京城谋了个差事,他会不会……”
“往来归往来,利益归利益。”苏半城打断他的话,指尖在桌案上轻轻敲着,发出“笃笃”的声响,“周大人是个聪明人,他知道平遥是他的地盘,要是赵奎带着兵丁在平遥胡来,坏了他的名声,丢了他的乌纱帽,王文韶可不会替他担着。你去的时候,带上去年王文韶派人在平遥强征粮税的账册副本,那上面有他心腹的签名——要是周大人犹豫,你就把账册拿出来,不用多说,他自然明白该怎么做。”
李老三眼睛一亮,连忙点头:“东家放心,我这就去准备。周大人要是识相,自然会站在咱们这边;要是不识相,那本账册,足够让他喝一壶的——强征粮税是大罪,要是捅到巡抚大人那里,他这知府之位怕是保不住。”
苏半城没再多说,只是拿起茶盏,又喝了一口。暗室里的烛火依旧摇曳着,将三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忽大忽小,像极了此刻变幻莫测的局势。苏夫人站在一旁,默默往炉膛里添着炭火,火光映得她脸上满是坚定——无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都会陪着丈夫,陪着这个家,陪着汇通钱庄,一起扛过去。
夜色渐深,暗室里的烛火燃了一支又一支,烛泪顺着烛台往下流,凝结成蜿蜒的蜡痕。三人低声商议着,从城防部署到钱庄的应对,从赵奎的性格弱点到周大人的可能反应,每一个细节都考虑得面面俱到。苏半城还特意叮嘱李老三,让他联络城门的守军校尉,许了五十两银子的好处,让校尉到时候“按规矩办事”,没有知府的公文,绝不放赵奎的人入城。
窗外的风声渐渐小了,天边泛起了鱼肚白,暗室里的烛火终于燃到了尽头,留下一地灰烬。苏半城站起身,推开暗室的门,清晨的阳光洒进来,照在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他回头看了一眼李老三,又看了看身边的妻子,声音不大,却像一颗定海神针:“该来的总会来,咱们做好准备,等着就是。只要咱们同心,就没有跨不过去的坎。”
李老三重重地点头,转身离开了老宅,他要赶在天亮前把账册副本准备好,还要去联络守军校尉。苏明远也从钱庄回来了,脸上带着疲惫,却眼神明亮:“爹,账目都烧干净了,灰烬埋到菜地里,还浇了水,就算有人挖,也找不到什么。”
苏夫人牵着苏半城的手,往堂屋走,手里还提着刚热好的粥:“累了一夜,先喝点粥垫垫肚子。不管怎么样,日子总得过下去,咱们一家人在一起,就不怕。”
三人走进堂屋,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八仙桌上,暖融融的。院外传来了小贩的叫卖声,是卖豆浆的,带着平遥清晨特有的烟火气。苏半城喝着热粥,看着妻儿的脸,心里的沉郁渐渐散去了些——他知道,这场与王文韶的较量才刚刚开始,但只要家人在,汇通钱庄在,他就有底气跟对方斗到底。
院角的老槐树下,几片叶子被风吹起,又轻轻落下,像是在无声地见证着这场即将来临的风雨,也见证着苏家一家人的坚守与勇气。平遥的天,亮了,新的一天开始了,而暗室里的谋划,已经为这场风雨埋下了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