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半城迈进老宅门槛时,鞋底沾着的尘土簌簌落在青石板上,与院里那棵老槐树的落叶混在一起。苏夫人还攥着他的衣袖,指腹反复摩挲着他袖口磨破的布料,眼眶依旧泛红:“路上肯定受了不少苦,我让厨房炖了你爱吃的羊肉汤,这就去催催。”
“不急。”苏半城拉住她,目光掠过院角那口压着青石板的枯井——当年他父亲就是在这口井边教他辨认银票水印,如今井沿的青苔又厚了些。“先说说,我走后,王文韶派来的人可有异动?”
苏夫人脸色微变,走到廊下避开院里的杂役,压低声音:“你走的第三天,就有两个穿便服的人在老宅附近转悠,连门口卖糖人的老张都被他们盘问了好几回。明远怕他们闯进来,让分号的护院轮班守在巷口,才没让他们找到由头进来。”
正说着,苏明远带着三个穿长衫的汉子从门外进来,为首的是平遥西区分号的掌柜周通,他手里捧着一个油布包,见到苏半城便躬身行礼:“东家,这是您走后,各地分号送来的账目,有几笔可疑的汇款,我们没敢擅自处理。”
苏半城接过油布包,指尖触到里面账本的硬壳,走到正厅的八仙桌旁坐下。他翻开最上面一本,目光落在“张家口分号,三月十七,汇往京城,白银五百两”那一行,眉头瞬间皱起:“这笔汇款是谁经手的?”
周通上前一步,声音带着几分谨慎:“是张家口分号的二掌柜刘全,他说这笔钱是给京城的商户结的货款,可我们查了往来账册,根本没有这笔生意。我让人去张家口问过,刘全却说不出商户的名字,只说都是按王大人的意思办的。”
“王文韶的人。”苏半城把账本往桌上一放,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这是想借着汇通的渠道,把贪墨的银子转移出去。明远,你明天就去张家口,把刘全绑回平遥,我要亲自问清楚他和王文韶的勾当。”
苏明远刚应下,李老三就匆匆从外面跑进来,手里攥着一张皱巴巴的纸条:“东家,不好了!京城来的信,说张大人被王文韶参了一本,说他私通商户,现在已经被关在天牢里了!”
苏半城猛地站起身,纸条从李老三手里滑落,飘到地上。他弯腰捡起,指尖因颤抖而把纸条捏出褶皱——张大人是他离开京城的关键,如今张大人被抓,王文韶没了牵制,下一步肯定会把矛头指向平遥的汇通分号。
“夫人,你现在就去把老宅暗室里的银票和账册都搬到西区分号,那里有地窖,比暗室安全。”苏半城的声音比刚才沉了几分,“李老三,你去通知平遥所有分号,明天开始停业三天,就说要盘点账目,让掌柜们把重要的账册都集中到西区地窖。”
众人刚要行动,院门外突然传来马蹄声,紧接着是杂役慌张的呼喊:“东家!官府的人来了!还带着兵!”
苏半城走到门口,掀开帘子一看,只见巷口站着十几个官兵,为首的是一个穿绯色官服的人,正是王文韶的心腹——山西按察使赵大人。赵大人手里拿着一张文书,见苏半城出来,便上前一步,把文书递过去:“苏承宗,奉王大人之命,前来查抄汇通钱庄平遥分号,你若识相,就乖乖配合,免得吃苦头。”
苏半城接过文书,目光扫过上面“私通外敌,挪用官银”八个字,冷笑一声:“赵大人,汇通钱庄做的是正经生意,何来私通外敌一说?你拿不出证据,就敢来查抄,不怕我上告朝廷?”
“证据?”赵大人挥手让官兵上前,“等我们抄出账册,自然有证据。来人,把苏承宗拿下,其他人都不许动!”
官兵刚要上前,苏明远突然挡在苏半城面前,手里握着一把短刀:“谁敢动我爹!”周通和另外两个掌柜也立刻围过来,挡在苏半城身后,院里的护院也都抄起了木棍,和官兵对峙起来。
赵大人没想到苏半城在平遥的势力这么大,一时有些犹豫。苏半城趁机后退一步,对苏明远使了个眼色:“明远,你带着夫人和李老三从后院走,去西区分号,把地窖的门封好,别让官府的人找到。”
“爹,我不走!我要跟你一起!”苏明远的声音带着倔强。
“听话!”苏半城的声音提高了几分,“你现在走,是为了保住汇通的账册,要是我被抓了,你还能想办法救我。要是咱们都被抓了,汇通就真的完了!”
苏夫人知道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拉着苏明远的胳膊就往后院走:“明远,听你爹的话,咱们先去西区分号,等过了这关,再想办法救你爹。”
李老三也赶紧跟上,三人刚走到后院门口,就听到前院传来打斗声。苏明远回头,看到父亲被两个官兵按在地上,赵大人正拿着鞭子往父亲身上抽,他想冲回去,却被苏夫人死死拉住:“明远,不能回去!你回去了,你爹的心血就白费了!”
三人从后院的小门出去,沿着小巷往西区走。路上,苏明远忍不住回头,看到老宅的方向已经升起浓烟,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那是他从小到大生活的地方,如今却被官兵占了,父亲还在里面受刑。
“少东家,咱们得快点走,官府的人肯定会派人追过来。”李老三加快脚步,“西区地窖有密道,能通到城外的破庙,要是平遥待不下去,咱们可以从密道逃出去。”
苏明远擦了擦眼泪,握紧拳头:“我不会让爹白受委屈的,王文韶和赵大人,我一定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三人刚走到西区分号门口,就看到分号的掌柜正带着伙计往地窖搬账册。苏夫人立刻上前,让掌柜加快速度,把地窖的门封好,再在上面铺些柴火,假装是堆放杂物的地方。
刚收拾好,巷口就传来脚步声,李老三从门缝里一看,只见十几个官兵正往这边走,领头的是刚才在老宅的一个小校尉。
“快进地窖!”苏明远推着苏夫人和李老三往地窖走,自己则拿起一把斧头,守在门口,“你们在里面待着,别出来,我去引开他们。”
苏夫人刚要阻拦,苏明远已经拉开门,冲了出去。他故意往相反的方向跑,边跑边喊:“官兵在这里!快来抓我啊!”
校尉看到苏明远,立刻带着人追上去:“别让他跑了!抓住他有奖!”
苏明远往城外的方向跑,心里盘算着——城外有汇通的马场,那里有快马,只要跑到马场,就能骑马去京城,找机会救父亲和张大人。
可他刚跑到城外的石桥,就看到马场的方向冒起浓烟,心里一沉——肯定是官兵提前去了马场,把马都烧了。他刚要转身,身后就传来校尉的声音:“苏明远,看你往哪跑!”
苏明远回头,看到校尉带着人追上来,手里还拿着弓箭。他知道自己跑不掉了,便停下脚步,转身面对校尉:“我跟你们走,但是你们不能伤害我娘和李老三。”
校尉冷笑一声:“你现在没资格跟我谈条件,带走!”
官兵上前,把苏明远绑起来,往平遥城里走。路过老宅时,苏明远看到父亲被绑在门口的柱子上,身上全是鞭伤,头发散乱,脸上还有血迹。他刚要喊“爹”,就被校尉捂住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父亲被官兵押进老宅。
苏明远被押到平遥县衙的大牢里,牢房阴暗潮湿,角落里堆着稻草,散发着霉味。他刚坐下,就听到隔壁牢房传来咳嗽声,仔细一听,居然是张大人的声音!
“张大人?”苏明远凑到牢门边,“您怎么会在这里?”
隔壁的张大人听到声音,慢慢走到牢门边,借着微弱的光,看清是苏明远,便叹了口气:“王文韶把我从京城押到这里,就是想让我供出和你的关系,好定你的罪。苏公子,你怎么也被抓了?”
“我爹被他们抓了,还抄了汇通的分号。”苏明远的声音带着哽咽,“张大人,您知道王文韶的把柄吗?我们怎么才能扳倒他?”
张大人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王文韶当年在山西任巡抚时,曾私吞了赈灾的银子,还杀了知道这件事的知县。那个知县的儿子现在在京城的锦衣卫当差,你要是能找到他,让他上告朝廷,或许能扳倒王文韶。”
苏明远刚要再问,牢房外突然传来脚步声,紧接着是狱卒的声音:“苏明远,有人来看你。”
牢门被打开,苏明远抬头一看,居然是李老三!李老三手里提着一个食盒,见狱卒走了,便赶紧从怀里掏出一把钥匙:“少东家,我买通了狱卒,这是牢房的钥匙,你快跟我走!”
苏明远愣住了:“我娘呢?她没事吧?”
“夫人没事,现在在城外的破庙里,我已经让人去通知她,说你要去京城。”李老三把钥匙递给苏明远,“你快走吧,狱卒只能帮我们拖延半个时辰,要是被发现了,就走不了了。”
苏明远接过钥匙,打开牢门,又去打开张大人的牢门:“张大人,您跟我一起走,咱们去京城找那个知县的儿子。”
张大人犹豫了一下,还是跟着苏明远和李老三往外走。三人趁着夜色,从县衙的后门溜出去,往城外的破庙走。路上,张大人告诉苏明远,那个知县的儿子叫林青,在锦衣卫北镇抚司当差,只要找到林青,把王文韶私吞赈灾银子的事告诉他,林青肯定会帮他们。
三人刚走到破庙,就看到苏夫人正焦急地在门口踱步。见到苏明远和张大人,苏夫人赶紧上前:“明远,你没事吧?张大人,您也逃出来了!”
“夫人,我们得尽快去京城,找林青大人。”苏明远喘了口气,“只有找到他,才能扳倒王文韶,救我爹。”
苏夫人点了点头,从包里拿出一叠银票:“这是我从地窖里带出来的银票,你们路上用。我和李老三留在平遥,打听你爹的消息,要是有消息,就派人去京城通知你。”
苏明远接过银票,心里满是不舍:“娘,你和李老三一定要保重,要是遇到危险,就往城外的马场跑,那里有我们之前藏起来的快马。”
“放心吧,我们会小心的。”苏夫人擦了擦眼泪,“你们快走吧,天快亮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苏明远和张大人拜别苏夫人和李老三,趁着夜色,往京城的方向赶。路上,张大人给苏明远讲了当年王文韶私吞赈灾银子的细节——那是十年前,山西大旱,朝廷拨了五十万两银子赈灾,可王文韶只给了灾区十万两,剩下的四十万两都被他私吞了,还杀了知道这件事的平遥知县林大人,也就是林青的父亲。
两人走了半个月,终于到了京城。刚进城门,就看到城墙上贴着一张告示,上面写着“悬赏捉拿逃犯苏明远、张谦”,下面还画着两人的画像。
“看来王文韶已经在京城布下了天罗地网。”张大人拉着苏明远躲到巷子里,“锦衣卫北镇抚司在城东,咱们得想办法混进去。我有个旧部在北镇抚司当差,叫王勇,咱们可以先找他,让他帮忙联系林青。”
两人乔装成小贩,挑着担子,往城东走。刚走到北镇抚司门口,就看到一个穿锦衣卫服饰的人从里面出来,正是王勇。张大人赶紧上前,低声道:“王勇,是我,张谦。”
王勇看到张大人,愣了一下,赶紧把两人拉到旁边的小巷里:“大人,您怎么来了?现在京城到处都是抓您的告示,您要是被发现了,就完了!”
“我是来找人的,找林青。”张大人压低声音,“王文韶当年私吞赈灾银子,杀了林大人,我们要找林青,让他上告朝廷,扳倒王文韶。”
王勇脸色微变,犹豫了片刻:“林大人现在在北镇抚司当千户,负责查案。我可以帮你们联系他,但是你们得在这里等我,我去里面叫他出来。”
王勇刚进去没多久,就听到北镇抚司里传来喧哗声,紧接着是马蹄声。苏明远和张大人对视一眼,心里都有种不好的预感。
“不好,是王文韶的人!”王勇从里面跑出来,手里拿着一把刀,“他们知道你们在这里,快跟我走,我带你们从后门逃出去!”
三人刚跑到后门,就看到十几个锦衣卫冲过来,为首的是一个穿黑色官服的人,正是林青。林青看到张大人,愣了一下:“张大人?您怎么会在这里?”
“林青,我是来告诉你,你父亲是被王文韶害死的!”张大人上前一步,“王文韶当年私吞赈灾银子,你父亲知道后要上告,被他杀了,还伪造成意外身亡!”
林青的脸色瞬间变了,他父亲去世时,他才十岁,一直以为父亲是病死的,没想到居然是被王文韶害死的。他攥紧拳头,指甲嵌进掌心:“张大人,您说的是真的吗?有证据吗?”
“证据在平遥,苏公子的父亲苏半城手里有王文韶私吞银子的账册。”张大人指着苏明远,“现在苏半城被王文韶抓了,我们要是不尽快救他,账册就会被王文韶销毁。”
林青刚要说话,身后就传来马蹄声,王文韶带着人追了过来:“林青,你敢私通逃犯,就不怕被满门抄斩吗?”
林青转身,面对王文韶,眼神里满是怒火:“王文韶,我父亲是被你害死的,今天我要为我父亲报仇!”
“报仇?”王文韶冷笑一声,“就凭你?来人,把他们都拿下!”
锦衣卫刚要上前,林青突然从怀里掏出一块令牌:“我是锦衣卫千户,奉皇上之命查案,王文韶涉嫌谋杀朝廷命官,私吞官银,现在我要将他拿下,谁敢阻拦,就是抗旨!”
王文韶没想到林青有皇上的令牌,一时有些慌乱。林青趁机上前,一把抓住王文韶的手腕,将他按在地上:“来人,把王文韶押回北镇抚司,严加审问!”
锦衣卫上前,把王文韶绑起来,押走了。苏明远看着被押走的王文韶,心里松了一口气——终于可以救父亲了。
第二天,林青带着圣旨,去平遥救苏半城。苏半城被从大牢里放出来时,身上的伤还没好,看到苏明远和林青,眼泪瞬间涌了出来:“明远,你没事就好。”
“爹,王文韶已经被抓了,咱们汇通没事了。”苏明远扶着父亲,“张大人也被平反了,现在已经回京城任职了。”
苏半城看着平遥的街道,心里百感交集——这场风波终于过去了,汇通钱庄保住了,家人也平安了。他回头看了一眼老宅,虽然被查抄时损坏了一些,但只要家人在,汇通在,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
几天后,汇通钱庄平遥分号重新开业,百姓们都来捧场,钱庄门口排起了长队。苏半城站在门口,看着来来往往的百姓,又看了一眼身边的妻儿,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夕阳下,汇通钱庄的招牌闪闪发光,平遥的街道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苏半城知道,这场风波虽然过去了,但以后还会有新的挑战,可只要家人在,兄弟们在,他就有信心,把汇通钱庄做得更大,让平遥的百姓都能过上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