票号风云
平遥古城的晨光总是来得迟些,卯时过半,南大街的青石板路还沾着夜露的湿意。李老三撩开“汇通钱庄”的黑漆木门,檐角铜铃轻响,惊飞了门楣上栖息的麻雀。他怀里揣着五千两银票,粗布短褂下的胸膛绷得发紧,每走一步,银票与内衬摩擦的窸窣声都像在敲打着心尖。
穿过熙攘的早市,豆腐摊蒸腾的热气、杂粮铺飘来的麦香渐渐远去,知府衙门朱红色的大门越来越近。守门的衙役见他是汇通钱庄的掌柜,虽没刻意刁难,眼神里却带着几分审视——这些日子平遥商界风声紧,谁都知道汇通与赵奎的“裕丰票号”斗得厉害,李老三这时候来衙门,多半没好事。
“劳烦通禀周大人,汇通钱庄李老三求见,有要事相商。”李老三递上一块成色温润的玉佩,那是去年周大人母亲过寿时,他以“贺礼”名义送来的,此刻正好派上用场。衙役掂了掂玉佩,嘴角撇了撇,转身进了内院。没等多久,便传出“请李掌柜进见”的声音。
周大人的书房陈设简单,墙上挂着一幅《平遥古城图》,案几上堆着厚厚一摞公文,茶盏里的碧螺春还冒着热气。李老三刚进门,就见周大人放下手中的毛笔,指了指对面的椅子:“李掌柜今日登门,可是为了赵奎强占你们钱庄分号的事?”
这话让李老三心头一凛——周大人消息倒是灵通。他也不绕弯子,从怀里掏出一叠银票,轻轻放在案几上。银票是汇通自家印发的,每张面额五百两,十张叠在一起,厚厚一沓,在晨光下泛着柔和的纸质光泽。“周大人明鉴,”李老三声音压得低,“赵奎仗着有军机处王文韶大人撑腰,不仅强占了我们在城西的分号,还逼着平遥商户都去裕丰存银。再这么下去,汇通怕是撑不过这个月了。”
周大人的目光落在银票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边缘。青瓷茶盏的冰裂纹在指尖划过,他脸上却不见半分笑意,反而轻轻叹了口气:“李掌柜,不是本官不肯帮你。王文韶是军机处的人,掌管着西北军务粮草,连巡抚大人都要让他三分。我一个地方知府,手伸不了那么长,更不敢得罪他啊。”
这话在李老三意料之中。他早料到周大人会拿王文韶当挡箭牌,当下从袖中又掏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缓缓展开,推到周大人面前:“周大人,您先看看这个。”
那是一张泛黄的账册副本,上面用小楷密密麻麻记着去年秋收时的粮税账目。周大人起初漫不经心地扫了几眼,可越看,眉头皱得越紧。当看到“王文韶心腹张彪”的签名时,他的手指猛地顿住,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去年平遥遭遇旱灾,朝廷明明下了“免粮税半年”的旨意,可这账册上却记着“强征粮税三千石,折合白银两千两,解往京城王文韶府中”。
强征粮税是大罪,尤其还是在灾年违抗圣旨,一旦捅出去,别说他这个知府,就是巡抚都要被牵连。周大人捏着账册的手指微微发白,指尖因为用力而泛出青色,他抬头看向李老三,眼神里多了几分探究:“这账册……你从哪里得来的?”
“城西分号的账房先生,去年曾在县衙帮过忙,偶然看到了这份底册,便偷偷抄了一份。”李老三语气平静,心里却在打鼓,“周大人,您要是肯帮汇通一把,这账册便永远不会现世。可若是您偏帮赵奎……”他故意顿了顿,“这东西说不定哪天就会送到巡抚大人手里,到时候,您怕是也脱不了干系。”
书房里静得可怕,只有窗外风吹过梧桐叶的沙沙声。周大人盯着账册看了许久,突然伸手将那叠银票推了回去,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犹豫。“五千两银子,本官不能收。”他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汇通要捐,就以‘赈灾’的名义捐给平遥百姓——去年旱灾,不少人家还饿着肚子,这笔钱正好能帮他们熬过冬天。”
李老三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周大人这是答应了。他悬着的心瞬间落了地,起身就要作揖道谢,却被周大人抬手拦住。“你先别急着谢,”周大人拿起账册,对折两次,塞进了袖中,“赵奎那边,我自有办法应付。不过你得记住,这事过后,汇通要好好经营,莫要再卷入这些是非里。平遥商界安稳,比什么都重要。”
“是是是,”李老三连连点头,脸上终于露出了笑意,“多谢周大人成全,汇通日后定当遵大人教诲,多为平遥百姓做些实事。”
离开知府衙门时,天已大亮。李老三刚走到街角,就看到两个衙役急匆匆地从衙门里跑出来,手里拿着周大人签发的公文,朝着城门方向奔去。他放慢脚步,隐约听到衙役的对话——“……传周大人令,城门守军严格盘查外来兵丁,无公文不得随意入城……”
原来周大人早已想好对策。赵奎昨日从太原调了二十多个兵丁来平遥,说是“护院”,实则是想威慑商户。如今城门严查,那些兵丁就算来了,也进不了城,赵奎没了帮手,自然不敢再肆无忌惮。
李老三心里一阵暖流涌过。他抬头望向平遥古城的天际线,晨光穿过云层,洒在错落有致的灰瓦上,给古城镀上了一层金边。他摸了摸怀里,虽然没了那五千两银票,心里却比揣着金山银山还要踏实——汇通的难关,总算过去了。
回到汇通钱庄时,二掌柜早已在门口等候。见他回来,二掌柜急忙迎上来:“掌柜的,怎么样?周大人肯帮忙吗?”
李老三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走进钱庄:“放心,周大人答应了。去准备一下,咱们今日就以‘赈灾’的名义,捐两千两银子给平遥县衙,再拿出五百两,在南大街设个粥棚,给穷苦百姓施粥。”
二掌柜愣了愣,随即明白过来——这既是遵了周大人的意思,也是在给汇通积德。他连忙应下,转身去安排。钱庄里的伙计们听说难关已过,都松了口气,原本压抑的气氛瞬间活跃起来,算盘声、记账声再次响起,充满了生机。
可李老三心里清楚,这事还没彻底结束。赵奎不会善罢甘休,王文韶那边也可能会有动静。他走到账房,从柜子里取出一个木盒,打开一看,里面放着一叠书信——都是这些年赵奎与王文韶往来的信件,上面记着不少见不得光的交易。这是他早就准备好的后手,若是日后再出变故,这些书信便是最后的筹码。
窗外,阳光越来越盛,南大街上的人也越来越多。李老三望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轻轻合上木盒。他知道,平遥商界的风浪不会就此平息,但只要汇通守住“诚信”二字,只要还有像周大人这样明事理的官员,就总有立足之地。
傍晚时分,县衙贴出了告示,上面写着“汇通钱庄捐银两千两,用于赈灾”,落款处盖着知府衙门的朱红大印。百姓们围在告示前,议论纷纷,有人说汇通是良心商家,也有人说李老三会做人。消息传到裕丰票号时,赵奎正坐在太师椅上喝茶,听到这话,手里的茶碗“哐当”一声摔在地上,茶水溅湿了衣袍,他却浑然不觉,只盯着窗外汇通钱庄的方向,眼神阴鸷得能滴出水来。
“掌柜的,怎么办?城门守军不让咱们的人进来,商户们也不肯来存银了。”账房先生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手里拿着今日的账本,脸色惨白。
赵奎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怒火:“慌什么?去给京城的王大人写信,就说周知府与汇通勾结,阻拦咱们办事。再让人去查查那账册的事,李老三手里肯定还有别的东西,一定要找出来。”
账房先生应了声,转身就要走,却被赵奎叫住:“等等,”他顿了顿,声音低沉,“别太张扬,周知府既然敢动咱们,肯定有恃无恐。先稳住阵脚,等王大人的回信再说。”
夜色渐深,平遥古城渐渐安静下来,只有巡夜的更夫敲着梆子,在巷子里穿梭。李老三站在钱庄二楼的窗前,望着远处知府衙门的灯火,心里思绪万千。他知道,一场更大的风暴或许正在酝酿,但此刻,他不再像往日那般焦虑——他手里有账册,有书信,还有周大人的暗中支持,更重要的是,他守住了汇通的名声,守住了平遥百姓的信任。
次日一早,汇通钱庄门口的粥棚就支了起来。大锅里熬着浓稠的小米粥,伙计们给排队的百姓盛粥,脸上带着笑容。李老三站在粥棚旁,看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捧着粥碗,颤巍巍地说“多谢李掌柜”,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暖流。他想起父亲临终前说的话:“做钱庄生意,靠的不是银子多,是人心。人心齐了,生意才能长久。”
就在这时,一个衙役匆匆走来,递给李老三一张纸条。纸条是周大人派人送来的,上面只有一句话:“赵奎已派人去京城,你需多加小心。”李老三捏着纸条,眉头微微皱起,随即又舒展开来。他抬头望向天空,朝阳正从东边升起,金色的光芒洒满大地,给平遥古城披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
他知道,接下来的路不会好走,但只要心怀坦荡,守住底线,就没有跨不过去的坎。汇通钱庄的铜铃再次响起,清脆的声音在清晨的空气中回荡,像是在宣告着:这场票号风云,才刚刚开始;而汇通的故事,也远未结束。
日子一天天过去,汇通钱庄的生意渐渐恢复了往日的红火。商户们又开始来汇通存银、汇兑,甚至有不少外地客商专门来汇通办理业务——“汇通讲诚信,李掌柜是好人”的名声,渐渐传遍了晋中大地。
而赵奎那边,却迟迟没有等到王文韶的回信。原来周大人早已将王文韶强征粮税的事,通过密信告知了巡抚大人。巡抚大人怕事情闹大牵连自己,暗中压下了此事,还特意给王文韶写了封信,让他“少管地方琐事”。王文韶接到信后,虽有不满,却也不敢公然与巡抚作对,只能给赵奎回信,让他“暂避锋芒”。
赵奎接到回信后,气得大病一场。裕丰票号的生意一落千丈,商户们纷纷撤走存银,分号也关了好几家。没过多久,赵奎便带着残余人马,灰溜溜地离开了平遥,再也没有回来。
李老三得知消息后,并没有丝毫得意。他让人把赵奎留下的几间空屋修缮一番,改成了“汇通义学”,请了先生来教穷苦人家的孩子读书。开学那天,周大人也来了,看着孩子们捧着书本读书的模样,他拍了拍李老三的肩膀:“李掌柜,你这步棋走得好。生意人能有这份心,难能可贵。”
李老三笑着摇头:“大人过奖了。我只是做了该做的事。若是没有大人的帮忙,汇通也走不到今天。”
周大人叹了口气:“我不过是做了分内之事。这官场如商场,都得讲个‘理’字。王文韶、赵奎之流,失了理,自然走不长远。”
那天下午,李老三站在汇通义学的窗前,听着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心里格外踏实。他想起刚接手汇通时,父亲的嘱托;想起与赵奎周旋时的焦虑;想起周大人书房里那杯冒着热气的碧螺春……所有的过往,都化作了此刻的平静与安稳。
他知道,票号生意的竞争永远不会停止,未来或许还会遇到更多的风浪。但只要守住“诚信”二字,守住对百姓的责任,汇通钱庄就会像平遥古城的城墙一样,历经风雨,却始终屹立不倒。
夕阳西下,余晖透过窗户,洒在孩子们的书本上,也洒在李老三的脸上。他嘴角噙着笑意,转身走向钱庄——还有很多事要做,汇通的故事,还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