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华逃生记
军机处的廊檐下,夕阳把青砖地染得发红。张大人捏着那页皱巴巴的账目,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账面上“王文韶”三个字旁,朱笔圈画的亏空数额像一道刺目的疤。他转身进了苏半城暂居的偏院,门帘掀起时带起一阵风,吹得桌上的油灯晃了晃。
“苏先生,这份账目是怎么回事?”张大人把账目往桌上一拍,声音压得极低,却藏不住急切。他盯着苏半城,眼底既有怀疑,又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若这账目是真的,便是扳倒王文韶的绝佳机会。
苏半城正低头整理着一堆旧账册,闻言缓缓抬头。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伸手把账目往自己这边拉了拉,指尖拂过泛黄的纸页,像是在确认什么。“张大人,”他抬眼看向对方,语气平静却字字清晰,“这份账目,是王文韶大人当年在江南治水时,挪用公款填补私囊的证据。”
“挪用公款?”张大人眉头猛地一皱,往前凑了半步,“你可有凭证?单凭这一页账,可构不成罪名。”他在军机处待了十余年,深知官场规矩,没有铁证,轻易动不了王文韶——毕竟对方手握兵权,又在朝中结了不少人脉。
苏半城从账册堆里抽出一个布包,层层打开,露出一枚铜制的印章,印章上刻着“江南治水督运司”几个字。“这是当年负责督运粮草的李大人的印章,王文韶挪用公款时,曾让李大人伪造过入库记录,这枚印章,就是李大人临终前交给我的。”他把印章推到张大人面前,“还有这几封书信,是王文韶写给盐商的,信里提过用公款换盐引的事,笔迹能对得上。”
张大人拿起印章看了看,又翻看着苏半城递来的书信,手指在信上的字迹处反复摩挲。他和王文韶共事多年,对对方的笔迹再熟悉不过,这几封信上的字,确实是王文韶的手笔。他心里的天平开始倾斜,可依旧没松口:“就算这些是真的,你为何要把这些交给我?你和王文韶的恩怨,军机处上下都知道,你就不怕我把你卖了?”
“我怕,但我更想离开京城。”苏半城苦笑一声,眼底露出几分疲惫,“王文韶扣着我的家人,逼我留在京城当他的‘人质’,我若不找个机会脱身,迟早会被他灭口。”他顿了顿,话锋一转,“我知道您和王大人不和,上次军机处议事,您因漕运调度的事,还和他吵了一架。您若能帮我离开京城,让我回到平遥和家人团聚,我就把所有证据都交给您——包括王文韶勾结藩王的密信,足够让他永无翻身之日。”
“勾结藩王?”张大人瞳孔骤然一缩,这四个字可比挪用公款严重多了。若是真有此事,别说扳倒王文韶,就算是抄家灭族,也不为过。他盯着苏半城,试图从对方脸上看出些破绽,可苏半城神色坦然,看不出丝毫说谎的痕迹。
他在原地踱了几步,心里盘算着利弊。扳倒王文韶,他就能从侍郎升为尚书,在军机处站稳脚跟;可若是苏半城在骗他,不仅抓不到王文韶的把柄,还会引火烧身——王文韶要是知道他掺和此事,绝不会放过他。
“你得保证,你手里的证据都是真的,而且不能有第三个人知道此事。”张大人停下脚步,语气终于松了些,“若是你敢骗我,就算你逃到天涯海角,我也能把你抓回来。”
苏半城立刻起身,对着张大人作了个揖:“我以汇通钱庄的百年声誉担保,所有证据绝无半分虚假。而且此事除了我和您,再无第三人知晓——我手下的人,都在平遥等着我的消息,只要我安全回去,他们就会把证据送来。”
张大人点了点头,心里的主意终于定了。他走到门口,掀开门帘往外看了看,确认没人偷听,才转身对苏半城说:“王文韶在京城各个城门都布了岗,明着走肯定不行。三天后的夜里,会有一场暴雨,到时候我让人引开你身边的侍卫,你从军机处后院的排水道走——那排水道直通城外的护城河,我会在河边安排一艘船,带你出京。”
“多谢张大人!”苏半城眼中终于露出一丝感激,他知道,这是他离开京城的唯一机会。
张大人又叮嘱道:“你记住,排水道里又黑又滑,我会让人给你送一张地图和火把,还有一些干粮和水。到了护城河,船上的人会喊‘汇通’为暗号,你别认错了船。”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还有,王文韶的心腹校尉,最近总在军机处附近转悠,你这几天别出门,免得被他盯上。”
苏半城一一应下:“请大人放心,我一定不会出岔子。等我到了平遥,不出三日,就会让人把证据送到您手上。”
张大人没再多说,转身离开了偏院。门帘落下的瞬间,苏半城脸上的感激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凝重。他走到窗边,看着张大人的身影消失在廊尽头,心里暗暗想:张大人虽有扳倒王文韶的心思,可终究是官场中人,难保不会临时变卦。他得再做一手准备,不能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别人身上。
接下来的三天,苏半城果然没踏出偏院一步。白天,他依旧整理着账册,偶尔和送饭的杂役聊几句,打探些外面的消息;夜里,他就借着油灯的光,在布上绣着什么——那是给女儿的平安符,之前在驿馆没来得及绣完,如今趁着空闲,总算快绣好了。
第三天傍晚,天空果然开始阴沉,风裹着湿气刮进院子,吹得树枝呜呜作响。晚饭时分,一个穿着粗布衣服的杂役送饭来,把食盒放在桌上时,悄悄塞给苏半城一个布包,压低声音说:“张大人让我给您的,里面有地图、火把和干粮,您收好。”
苏半城接过布包,点了点头,趁着杂役收拾碗筷的功夫,把布包藏进了床底的箱子里。杂役走后,他关上门,从箱子里拿出布包,打开一看,里面果然有一张画得详细的排水道地图,还有一支火把、一个装着干粮和水的油纸包,另外还有一把小巧的匕首——想来是张大人怕他路上遇到危险,特意准备的。
夜里,雨终于下了起来,起初还是淅淅沥沥的小雨,后来越下越大,噼里啪啦地打在屋顶上,把说话声都盖了大半。苏半城坐在床边,听着外面的动静,心里默默数着时间。子时一到,院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隐约能听到有人喊“走水了”,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声。
他知道,这是张大人安排的人在引开侍卫。他立刻起身,从床底拿出布包,又把绣好的平安符揣进怀里,然后吹灭油灯,摸黑走到后院。后院的角落里,有一个被杂草掩盖的排水道口,他按照地图上的指示,拨开杂草,掀开沉重的石板,一股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
他深吸一口气,拿着火把钻进了排水道。里面又窄又矮,只能弯腰往前走,脚下的泥水没过脚踝,冰凉刺骨。火把的光在黑暗中摇曳,照亮了前方蜿蜒的通道,也照亮了墙上附着的青苔。他按照地图上的标记,一路往前,不敢有丝毫停留——他知道,侍卫们发现是假走水后,很快就会回来搜查,他必须在那之前赶到护城河。
走了大约一个时辰,前方终于传来了水流声,还有隐约的风声。苏半城心里一喜,加快了脚步。又走了十几步,他看到了出口——那是一个被铁栅栏封住的洞口,外面就是护城河,雨幕中,隐约能看到一艘小船停在岸边,船上挂着一盏昏暗的灯笼。
他从怀里掏出匕首,用力撬着铁栅栏。铁栅栏年久失修,很快就被撬开一个缺口。他钻出去,跳到岸边,刚要喊“汇通”,船上的人先开口了:“是苏先生吗?快上船!”
苏半城赶紧跳上船,船夫立刻划动船桨,小船顺着水流往城外漂去。他站在船头,回头看向京城的方向,只见远处的城楼在雨雾中若隐若现,心里终于松了一口气——他终于离开了这座困住他许久的牢笼。
可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还有人喊:“拦住那艘船!别让苏半城跑了!”
苏半城心里一紧,回头一看,只见岸边有十几个骑马的人影,为首的正是王文韶的心腹校尉。校尉手里拿着弓箭,正瞄准小船,箭尖在灯笼光下闪着冷光。
“快划!”苏半城对着船夫喊道。船夫也慌了,拼命地划着船桨,小船在水面上摇摇晃晃,速度却快了不少。
校尉见船越划越远,立刻放了一箭,箭擦着苏半城的耳边飞过,钉在了船板上。苏半城吓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他从怀里掏出匕首,紧紧握在手里,心里想:若是真被追上,就算拼了命,也不能被抓回去。
就在这危急关头,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还有人喊:“校尉大人,军机处有急事,张大人让您立刻回去!”
校尉愣了一下,回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犹豫了片刻。他看了一眼越来越远的小船,又想到张大人的命令,最终咬了咬牙,对着手下说:“撤!回军机处!”
马蹄声渐渐远去,苏半城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他知道,这肯定是张大人安排的——怕校尉追上来,特意让人去叫他回去。他对着京城的方向,在心里默默说了声“多谢”,然后转身对船夫说:“麻烦您,再快些,我想尽快到平遥。”
船夫点了点头,继续用力划着船。小船在雨幕中朝着远方驶去,身后的京城越来越远,而前方的平遥,正等着他回去和家人团聚。苏半城摸了摸怀里的平安符,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他知道,这场逃生,只是开始,接下来,他还要拿回属于汇通钱庄的一切,还要让王文韶为他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小船驶出护城河,进入了一条大河。雨渐渐小了,天边泛起了鱼肚白。苏半城站在船头,看着东方的天空慢慢亮起来,心里充满了希望。他知道,只要他能平安回到平遥,一切就都还有机会。
三天后,苏半城终于抵达了平遥。他刚下船,就看到儿子苏明远带着几个钱庄的伙计在岸边等着。苏明远看到他,立刻跑了过来,激动地说:“爹!您终于回来了!娘和妹妹都在府里等着您呢!”
苏半城拍了拍儿子的肩膀,眼眶有些发红:“让你们担心了。”他回头看向船夫,递过一些银子:“多谢您一路护送,这点银子,您拿着。”
船夫接过银子,笑着说:“苏先生客气了,这是张大人吩咐的,我只是照做而已。”
苏半城没再多说,跟着苏明远往苏府走去。街上的人看到他,都纷纷打招呼,眼神里满是关切——汇通钱庄在平遥根基深厚,他被王文韶扣在京城的事,大家都知道,如今看到他平安回来,都替他高兴。
走到苏府门口,苏半城看到妻子和女儿正站在门口等着。女儿看到他,立刻扑了过来,抱着他的腿喊:“爹!您终于回来了!我好想您!”
苏半城弯腰抱起女儿,在她脸上亲了一口:“爹也想你。”他看向妻子,妻子眼中含着泪,却笑着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去给你做你爱吃的面。”
一家人进了府,苏半城把在京城的经历,断断续续地告诉了妻子和儿子。当说到张大人帮他逃出来,还等着他送证据时,苏明远皱了皱眉:“爹,张大人毕竟是官场中人,我们真要把证据给他吗?万一他拿到证据后,反过来对付我们怎么办?”
苏半城沉默了片刻,说:“我知道你担心,但我们现在没有别的选择。王文韶在京城势力庞大,只有借助张大人的力量,才能扳倒他。而且,我在离开京城前,已经让心腹把证据抄了一份,就算张大人变卦,我们也有后路。”
他顿了顿,继续说:“明天,你让人把证据送到京城,交给张大人。记住,一定要亲自看着他收下,别出什么差错。”
苏明远点了点头:“我知道了,爹。”
第二天,苏明远按照父亲的吩咐,让人把证据送到了京城。几天后,京城传来消息,张大人拿着证据,在朝堂上弹劾王文韶,王文韶挪用公款、勾结藩王的事被揭发,皇上大怒,下令把王文韶打入天牢,彻查此事。
听到消息的那天,苏半城正和家人在院子里喝茶。女儿拿着刚绣好的荷包,递给他说:“爹,这个给您,您以后别再离开我们了。”
苏半城接过荷包,摸了摸女儿的头,笑着说:“好,爹以后再也不离开你们了。”他看向妻子,妻子也看着他,眼里满是笑意。
夕阳透过树叶,洒在院子里,留下斑驳的光影。苏半城知道,这场风波终于过去了,他不仅找回了家人,也保住了汇通钱庄。而京城的那些恩怨纠葛,就像一场梦,如今梦醒了,他只想守着家人,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只是他心里清楚,官场的风波从未停止,说不定哪一天,还会有新的麻烦找上门来。但他已经不再害怕——经历过这一次的生死逃亡,他明白了,只要家人在身边,只要自己有足够的勇气和智慧,就没有跨不过去的坎。
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的清香在嘴里散开,带着一丝甘甜。窗外的夕阳,正慢慢落下,把天空染成了温暖的橘红色,就像他此刻的心情,平静而充满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