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姓旁支,世封平阳。
这任平阳王世子,单名一个犇字。
赵犇素来被爹娘娇惯,对赵佰这半路杀出的外室子,是真正从身到心的厌恶。
至于原因,也简单的很——
赵佰没回来之前,赵犇的日子过的比如今要潇洒的多。
他时年二十有二,早些年便知自己资质平庸,与其自己奋进,不如早些在满屋姬妾中耕耘,趁着老王爷还康健,趁早生下令人得意的孙辈,往后倒也算封地稳固,荣华富贵无虞。
这种做法在世家大族中并不少见,王妃也知他想法,眼见无法帮扶,平日对他也多疏于管教。
所以,直至赵佰回来前,赵犇虽未正妻,可膝下却已有庶出的三女二子。
本以为日子肯定也就如此过下去,但坏就坏在,赵佰回来了。
一个肤色黝黑,自称其母是昆仑奴,却又长得同老王爷能有八九分相像,天资武艺也有八九分像的赵佰,彻底打破了平阳往日的寂静。
每日赵犇起身,都得问婢女一句,‘黑畜生今日死了吗?’用以期许赵佰早逝。
但偏偏,天不遂人愿。
是以,他如今这般问,倒也不是惦记崇安如何,纯粹是为了给赵佰添堵。
毕竟.......
“王爷,连将军率军出征前便讨要过崇安作赏赐,崇安不过弹丸大小,赏给连将军让他去忧心便好,我们已取三郡之地,何必为小小崇安而费神呢?”
赵佰一边劝慰,一边再度诚惶诚恐下跪,恭敬俯首:
“况且,若论周遭,咱们要担心的也不该是小小崇安才对。”
“崇安虽易守难攻,可四面多山脉,其形宛若瓮中之鳖,咱们哪怕弃之不管,也翻不起什么大风浪。”
他的神色,一等一恭敬,诚恳。
饶是脾气刚烈的老王爷,也挑不出什么刺来,只是兀自点头,看着像是不怎么放在心里。
赵犇被三言两语化去锐气,一时间气恼的厉害,呵了一声:
“......若崇安如你所说,只是弹丸之地,连将军为何出征前还不忘讨要崇安,你又为何几次三番阻拦父王对崇安发兵?”
“你们都要崇安,崇安到底有什么好,又到底是有谁在?”
赵犇完全是撑着一口气,胡乱开口说出的言语。
可他不知,自己已经猜到了真相。
赵佰趴伏在地上,狠狠闭了一瞬双目,再抬起头时,仍是那副万年不变呆板的面容:
“回世子爷的话,崇安虽小不假,可咱们如今一路势如破竹,王爷一定有荣登大宝的一日,世子爷便是太子,往后定都平阳,那崇安可就是心腹之地.......”
平阳的位置特殊,东南皆临淮南,北上则是下邳。
这两个地方都是人口众多的大城,封地辽阔,若真有‘荣登大宝’的一天,向皇帝索要大城池显然不明智。
崇安这么个小城池,既物产丰饶,又位置绝佳.......
这回,连一直对着赵佰挑刺的赵犇也不说话了。
荣登大宝。
这四个字,无论何时,都能轻而易举击垮人的内心。
几息沉寂,满面红光,神采奕奕的平阳王微微摆了摆手,示意自家儿子不要多嘴,这才道:
“你与连将军就是牵挂的太多......”
“如今平阳的将士们攻城略地,往后天下一定,难道还能不给你们好封地吗?”
“你回来这几个月也壮硕不少,看我何曾有亏待过你们?”
赵佰满脸诚恳,再次附身于地,歌功颂德。
平阳王哈哈大笑,又嘱咐赵佰几句军中事宜,这才迈步进入厅中。
赵犇耷拉着脸,眼下的青黑越发明显,又抬脚要踹赵佰,只是这回却被他母亲伸手,堪堪拦住。
这可不是常有的事。
赵犇稍稍有些疑惑,便听母亲温柔笑道:
“和他这种给咱干活的狗奴才置什么气,今日需得大事为重。”
“别忘了,今日得接待陈郡而来的使者,若咱们与谢家的亲事能成,往后又是多一份助力......”
.......
谢家。
俯身于地的赵佰抽了抽嘴角,撑着已跪麻了的双膝,一瘸一拐穿过一路雕梁画栋,回了西北角一个小院。
小院十分清净,赵佰进院关门,背靠门扉愣了好半晌,才想起自己应该得去写信。
毕竟,又是谢家。
可他还没从院子走进屋中,余光一撇,却见有一道黑影从院墙旁砸下,直扑他面门而来。
赵佰面色一变,杀意一瞬倾露,一手伸手接下那道‘暗器’,一手便要抽出佩刀.....
但,还没抽出刀,手中那道‘暗器’的手感,他便感觉有点不对。
那是一个......
牛腰果。
谁会用野果当‘暗器’呢?
那是一种发自心中熟悉的直觉。
赵佰慢慢抬起头,果然在院墙旁的树上看到了一脸要死不活的十四。
那一瞬,赵佰又成了益佰。
原本麻木,呆板,毫无表情的益佰,露出一脸憨到令人不忍直视的笑,几步跑到树下,问道:
“十四,你来接我回家了?”
回家。
他从前虽真心想寻亲爹不假,但倦鸟知还,他寻过,也见过。
可他,心中却仍觉得自己还是想回家。
如今,总算是有这个机会......
十四骑马飞驰半夜,此时气息越发微弱,他挣扎着从树上下来,一边给益佰掏东西,一边嘀咕道:
“还没,日子难过,说不准等平阳落入你手,咱们还得来投奔你呢.......”
“不过,话说赵犇怎么还没死?而且,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旁人,乍一看或许根本看不出来。
可他们兄弟间,哪里能看不出来,如今的益佰虽因华服衬托,而瞧着身量挺拔,神武精壮了些,可腰身却反倒窄了一寸.......
益佰本在听到‘还没’二字时,略微有些失望,可听到十四说他瘦,便挠着头憨笑道:
“平阳的傻子特别多,气的我总没胃口......”
“等晚些罢,我原先担心赵犇突然身死,令平阳王不信任我,所以没有直接动手,如今已下近半年的毒,军中一切事宜,我也已经熟悉,过后等赵犇一死,主子得到平阳,我就大口大口吃肉!”
十四将最后一个果子交到对方手里,旋即竖了个大拇哥儿:
“那你加把劲儿,毕竟老这么饿着可不行。”
“我知你肯定想念小九的手艺,这回来的匆忙,赶不及带更多东西,好在我平日随身也给你带了些小九熏的肉干和炊饼,我这里还有从崇安商行带来的果糖,应该够你吃一阵.......”
“还有,这是我来时在路上随手摘的牛腰果,好像还有些青涩,你得放几天再吃。”
益佰嘿嘿笑着,连连答应:
“放心放心,我一定快些把他弄死。”
生死,分明应该是个可怖的话题。
可或许是因为手中有吃食,又在细细嘱托关怀的缘故,两人在树荫下谈及要害人杀谁时,却轻快到有些诡异.......
两人的影子投到墙壁之上,像一只大一些的鬼祟,正在耐心的教另一只较小的鬼祟,如何挑选目标,如何将食物开膛破肚吃下,才能不饿肚子。
所谓对错,善恶,都不是鬼祟要思考的东西。
人扫奸除恶,鬼祟自己也有一套旁门左道的活法。
益佰又是嘿嘿直笑,低头看着怀中的东西,一时间有些意欲落泪:
“十四,你怎么会来的这么匆忙,可是主子有什么吩咐?主子有想起我吗?”
“去年腊月我不在,也不知是谁给主子打的年糕呢.......”
十四苍白的脸上也是笑:
“论打年糕,你才是好手,去年我和捌捌打的就不行,不仅难吃又粘牙,还打坏了一个石臼,主子还说我们都比不上你。”
墙上的阴影晃动,笑声悄祟。
两人笑了一会儿,十四这才想起什么,将昨夜从主子手中取得的东西郑重交给益佰:
“哦对,这是主子让我交给你的......”
益佰连忙将手中其他东西放下,接过那个小竹哨,细细揣摩。
十四也不太知道这个竹哨有什么来历,只依稀知道是益佰生母从前的遗物,便劝慰道:
“主子肯定也念你,早些干完,你若还想回去,主子肯定还愿意收留你。”
益佰如此高大壮硕的汉子,捏着小竹哨的时候,眼睛却还是不自觉的泛红:
“我知道......”
“对了,主子交给你竹哨之时,可还有说些什么呢?”
夏日滚风烫过,满树的繁茂枝叶沙沙作响。
墙上大些的那只鬼祟身形不再晃动,只问道:
“淮南王一直不欲与平阳王结盟,原先你递回的书信中,写明平阳王几番想抓朱焽为质,借此挟制淮南王,对吧?”
那只憨厚些的小鬼祟闻言,便点头道:
“对,我拦了平阳王好几次,期间下头有关于朱焽行踪的消息递回,也被我逐一按下。”
“难得见主子操心这么多,只希望那朱焽稍稍识相些,别白费了主子的苦心。”
树叶的沙沙声仍在碎响。
可这回,大些的那只鬼祟,只叹了一口气,学着昨夜自家主子的举动,伸出其中一只手的食指,竖起放在了嘴唇上,轻声吹气道:
“......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