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的言语理所当然。
只是,直到最后,小朱载都没有像朱焽一般,躲入御案下的阴影之中。
大年三十的宴席,以他呆立数息后,在太和殿上吐血三升惊骇众人,草草终结。
那日之后,余幼嘉病了。
小朱载也病了。
两个人都是病重后极度粘人的人,寄奴没法子分身,于是时隔一年,余幼嘉和小朱载两人又如从前一般,躺到一块养病。
可这回,又和从前不太一样。
从前养病,是因为淮南王的铁蹄,是肉身上的尖痛。
小朱载与余幼嘉醒后,立马能生出雄图壮志,立誓就算是将自己的牙齿一一敲掉,换上铜牙,来日也得出人头地,报仇雪恨。
而这回养病,是因为狸奴大王的故去,是一种难以言喻,且后知后觉的隐痛。
只如有人拿着刀,在两人胸前划去一道极其微弱的伤。
甚至有时自凭肉眼,根本看不到。
可那伤人者的力道,却又十分巧妙的保证,这道小口子之下,来日一定会是腐烂,积脓的血肉。
被伤去之后,人仍勉强能如行尸走肉一般活,可时日一长,回想起某日,才发现自己当时,竟早已经死了。
大王它,它只是一只小狸奴。
它分不清什么是非曲折,被拧断脖子的前一息,它或许还觉得小朱载一定会保护它,它也得收起爪子,免得给小朱载添麻烦。
事实也确实如此,小朱载将狸奴大王抱回来之后,一家才发现,狸奴大王的尖爪其实一直都很长,只不过它素来乖巧又懂事,所以将一切藏的很好。
英勇的狸奴大王,总想着‘征战’四方,保护自己的臣民。
可它没有死在跟野犬、恶犬的搏杀之中,只死在一场寻常到极点的夜宴,被涌向小朱载的恶意所吞没。
而小朱载......
从前他断去好几根肋骨,昏迷大半个月都能活过来,再次跨马上身,扬其少年风姿。
可这一次,他似乎当真有些死了。
当然,不是肉身上的死去。
而是,他似乎,再难以坚持下去。
余幼嘉发热重病的那几日,总能听到迷迷糊糊的混沌中,他咬着牙呜呜咽咽的啜泣声。
他内疚,他痛苦。
他不明白为何自己但凡珍视的事物都要被夺去......
他没有朱焽一样随遇而安的本事,故而只能发出宛若困兽一般暴动的声响,直到自己再不能喘上气。
余幼嘉听到声响时想,自己应该尽快将风寒养好,再拉小朱载一把,如从前一样,如从前每一次一样。
可她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尝试好多次,别说是出声,甚至连眼皮也没有能撑开。
不一样,很不一样。
这一回,和从前在崇安时,送别那些在痛苦中死去的流民,甚至是家人的故去,都不一样。
不是她亲疏远近,不是她没有心肝,对人还没有对狸奴看重。
而是她再也骗不了自己了。
这一路上死去的人,她都看在眼里——
白氏,余老夫人等操心天下的善人故去,既是惋惜,又着实让人敬佩。
周氏,洪氏,吕氏等人的故去,既有自身的原因,也有随波动荡之意。
那些流民们四处奔走求生,他们之死,是皇帝无能,天下之危。
余幼嘉失踪能宽慰自己,是【天还没有亮,秋日还没有来,等某一日天下大定,海晏河清,他们的死去,注定传言天下】。
可如今天已经亮了,秋日已经过了,人人渴盼的新朝也已经建立。
那高座之上盘踞的黑影,却连一只狸奴都不放过。
试问,视畜生如物,那视人作何物呢?
一言不合,便杀活物惩戒,来日她怎么能信他们能善待天下子民,甚至还牢记那些为新朝建立而付出性命的无名百姓?
余幼嘉想不出答案,她病的越发严重,周身也越发冷。
寄奴许是瞧出她的难受,特地躺到被窝中为她取暖。
这回,三人到底还是躺到一张床上,余幼嘉左边是窝在她肩上的寄奴,右边则是仍在躁动的小朱载。
眼前仍是一片黑暗,她无法睁眼。
只不过,余幼嘉这回却隐约感受到有什么温热之物,一颗颗滴到她的颈侧,随后便是寄奴轻声对她说话的声音:
“我们回去......带上小朱载,我们回去罢。”
外头风吹雨打,狂风暴雪。
可崇安到底还是崇安,崇安的百姓们肯定还在等着他们回家。
纵使,纵使往后他们盘地自居,肯定会引来朝廷的围剿......
那也是往后的事。
这座皇城,又冷又让人害怕,他们只待了一个月,却受到比从前加在一起都要痛的伤,委实让人害怕。
索性,什么都不要了。
归去罢?归去罢?
余幼嘉能明白寄奴所说的话,甚至在听到‘归去’二字后,脑海中便在不可抑制的叫嚣,沸腾。
想归去吗?
当然想。
天下雕梁画壁,山珍海味不少,可最好最适合她的,仍只是从前那间小屋子。
她总归要回去的。
这一路上的哭嚎痛苦,始终在耳畔徘徊,余幼嘉到底不是草木。
她也想休息。
尤其在旧朝陨落,她又迷恋上千秋戏法之后,她越发有些惰怠。
余幼嘉先前还想着,天下一切纷乱,应该已经快收尾,这回她来邺城,只是来看看新帝都,顺便瞧瞧小朱载有没有事情需要帮忙,同寄奴两人再帮衬小朱载一段时日,便带着寄奴回乡。
那时,天下安宁,君主慈爱,百姓友善开怀。
她八抬大轿将寄奴风光娶过门,每日白日睁眼就找人打千秋戏,晚上回去就‘打’寄奴,如此先歇上几年,又或者是几十年,总归有银钱养身,她也不必如从前一般拼命。
可如今,若是一切都没有变,她与小朱载连一只狸奴都护不住......
那她们这一路的拼命,又算是什么?
她怎么能安心回到崇安?
狸奴大王那么乖巧都会被杀,焉知下一回被杀的不是人呢?
不,不,不。
不能回去。
起码现在,还不能回去。
她还有事情要做,没有看到皇帝皇后驾崩,她回崇安也是坐立难安,谈何打几把千秋戏,细品其中的千秋?
故而,余幼嘉在混沌中狂奔,挣扎,前行,终于睁开一道亮光,她言语肯定道:
“......不回去。”
时隔多日,她终于睁开眼。
只是,如今已不是寄奴陪着时的黑夜,外头日光盛大,显然已至白日,寄奴也不知所踪。
余幼嘉撑着一口气,转身去寻小朱载。
小朱载面色惨白,双目紧闭,牙齿咬的咯咯作响,显然是在噩梦。
余幼嘉轻唤几声,他没能醒,她便狠心抽了他一巴掌:
“起来——!”
“天地不仁,你就去当这个皇帝,我一定,一定,一定能把你扶上帝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