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磨】
余幼嘉意识略略有些弥散,品味着这两个字,一时有些黑脸,她下意识想要郑重告诉寄奴——
她只是同朱焽在田垄旁散步谈天,分明连手都没摸一下。
若寄奴真能摸透她的心,便也该知道......
她对他,许有【调教】。
但绝不会是,【折磨】。
况且,她......
她总也有些,舍不得。
但这话,余幼嘉终究没好意思说出口。
夜色中,又一滴滚烫滴落,划开一道银痕之时。
她心中因他不合时宜的善妒与猜忌而起的恼怒,早已消散大半。
余幼嘉缓缓牵动那只被勾住的尾指,隔着垂舆的青纱,反手搂住了那道一直隐匿于黑暗中的人影。
纱幔清透。
拂过肌肤之时,只留下一阵似有还无的微弱轻痒。
余幼嘉的手从清癯青年的脊背一路下滑,拼凑着那份离别后越发消瘦的身形。
她的动作很轻,恰巧是最令人发颤的力道。
可她今日,又偏不继续加深这股力道。
余幼嘉只顺着肩背,越过手臂,牵起寄奴的手,将那环草镯,轻轻套在对方的手腕之上。
夜色昏暗,人影朦胧。
余幼嘉看不太清楚,不过却仍是很满意。
谁料,万年对她不曾忤逆的寄奴,在戴上草镯之后,以指竖挡,轻之又轻的推拒了一下。
他的声音稍显低哑,不仅不如平日温柔,还有些许怎么藏也藏不住的吃味:
“这东西是单我一个人有,还是朱世子也有?”
余幼嘉本在凝眉僵持,骤然听到这话,几乎要被气笑:
“我疯了不成?给朱世子编什么手环?”
“你仔细想想,朱世子说好听点叫无欲无求,说难听点叫没心没肺,忧遁草送他能有什么用?”
余幼嘉这话的意思,分明是想告诉他——
不是,这手环只有你有。
可她的话落在寄奴的耳中,却又多了一层意思。
这回,随夜风摇摆的青纱帐中,他抗拒的力道更大了些,言辞也激烈了些许:
“我就知道......有好东西绝轮不到我.......”
“你们二人花前月下,眼见被我捉到,所以拿些连他都看不上的东西,糊弄于我。”
名字特别又如何?
这草还不是漫山遍野都有?
古往今来,可有人真的解忧驱愁?
而她......
她还不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同朱焽走到一起?!
她是他的毕生所爱,而他从前.....也是真心教导朱焽的!!!
朱焽的资质并不高,但为了朱焽身上那些许与周利贞相同的气度,他日夜手抄文稿,耗费不少神智,也曾意图教授朱焽帝王之道.......
他如此待朱焽,又无野心,甚至也不求甚多回报,只求朱焽安分守己,别同她亲近......
难道就很难吗?!
朱焽该死,朱焽就是该死!
连他......
连他如今,也想死!
青纱帐中那道清癯人影颤抖的越发厉害,只是这回,余幼嘉却没有伸出手揽住他——
她也气恼的厉害。
她听从小九的劝告,仔细清洗那只不小心触碰到朱焽的手。
她每每于梦中遨游,梦醒总牵挂那日那时寄奴的那颗眼泪。
她......
她在朱焽那份无边盛意之下,在听到那声‘此是千秋第一秋’之后,仍然为寄奴守住了本心。
她分明没有犯错。
分明,连朱焽这么个外来人都能看出来,她对寄奴分外牵挂。
偶尔连她自己都得承认,她不是偏心,而是心都长歪了。
然而,然而......
寄奴总不明白。
余幼嘉别过脸去,没有再开口,只是勒紧缰绳,勒马停步,又飞身跳下舆车。
这回,舆车之中的哭泣声终于分明。
后头不远处,臭着脸同朱焽各自走在大路左右两端的小九眼见舆车停下,几步飞身而至:
“怎么了?”
余幼嘉冷着脸,将缰绳塞给小九:
“我不会架马车,还是你来吧。”
小九一脸莫名,但却从舆车中的哭泣声中隐约察觉到些许什么,他握住腰侧的软鞭,磨牙道:
“......莫不是你还要去护送朱大。”
余幼嘉憋了一晚上的焦躁和怒火,到底是没能忍住,喝道:
“早说了,此处离城门不过数百步而已!”
“你们能进城就进城,不能进城被细作缠上也是命数!我才不去找谁!我要回去睡觉!”
此声没有刻意压低声音,故而在夜幕中传出去好远。
远远被落在后头的朱焽似乎被此声所惊,怀抱木匣疾步而来。
但,他又晚了一步。
余幼嘉盛怒之下,早已经快步离开很远,甚至连背影都瞧不清楚。
朱焽停在舆车旁,微微喘息,想腾出手擦去额角因跑动而起的汗水,顺势向谢先生问好。
可他还没伸出手,却听那层层叠叠的青纱帐后,传来了一道先前从未听过的声音。
那声音含恨而冰冷,只说:
“朱焽,我们走着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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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阳,王城。
第一抹晨光初透大地之时,赵佰已在王府正厅廊下跪伏许久。
晨起忙碌的仆从侍婢来来往往穿过他的身旁,不曾停留。
因为,任谁都知道——
王爷王妃现在还远不到起身的时候。
世子爷金尊玉贵,更是不到三竿绝不起身。
这位自己从外头摸索回来认亲的外室子,他还得跪上许久。
甚至,赵佰也知道自己还得跪上许久,不过自数卫营开始,他便一向有一做一,不曾也不愿偷奸耍滑,多作歇息。
于是,他便也只能一直跪,一直等。
从晨露薄发,至烈日悬顶,从夜风微凉,至额满细汗。
终于,赵佰等到了要等的人。
年过半百,身形却仍高大康健,步伐虎虎生风的平阳王,携王妃世子用过早膳,行至正厅。
体态臃肿,脚步虚浮的平阳王世子便一眼看到了跪在廊下的赵佰,他口中不由啧的一声,看向自家母亲。
风韵犹存的平阳王妃含着得体的笑,微不可查稍稍颔首。
平阳王世子便借着为父开厅门的举动,退身至赵佰面前,借用身形隐护,往后狠狠踹了一脚。
赵佰被这一脚狠踹肩膀,却没吭声,甚至连眉眼都没抖一下,只是毫无表情的抱拳,对平阳王禀告道:
“启禀王爷,昨夜捷报,连将军半月前率军从庐江南下,至昨日又获大捷,又取豫章一郡六县。”
闻言,本目不斜视,意欲进厅的平阳王闻言顿住脚步,猛地回头,大喜道:
“好好好!”
“如此一来,除却因哗变而落入蛮夷的四郡,天下十三郡的剩余九郡中,已有三郡皆已入我之手!”
平阳王一时大喜过望,扶起地上俯跪已久的赵佰,拍着他的肩膀,勉励道:
“你在各方奔波斡旋,为平阳凑出军饷粮草,你也有大功!”
“等晚些连将军班师回平阳,我也给你一道大大的赏赐!”
赵佰再度跪地谢过,只是神色仍是一如往常的呆板凝滞,整个人宛如万年不化的顽石一般.......
令人瞧之生厌。
一旁臃肿的胖世子没忍住,到底是出声嘀咕道:
“爹,周遭三郡也不是都在我们手里呢.......”
“咱们攻占别处,不是还落下了一个离咱们很近的崇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