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突袭来得快结束得也快。
进村的匪徒原以为能不费吹灰之力拿下六盘村,谁知刚得意不过半刻,就死的死,降的降,散的散。
投降的人里,有几个同范田光和朱焕一样,都是某个县的县尉。
他们定下袭杀陆停舟的计划,但又放不下心,这才成贼匪的模样在队伍里监督。
谁知这一来就成了俘虏。
他们原以为是自家情报出了问题,才会中了威远军的埋伏。
直到战斗结束,这几人才发现,赵三没骗他们,今晚围村的并非他手下的南营士兵,而是从别处调来的威远军。
这支队伍于今早越过秋风岭,悄悄驻进了六盘村。
他们此时终于明白,陆停舟之前那番言语并非虚声恫吓,在他们筹谋着干掉陆停舟的同时,陆停舟也在等着他们主动送上门。
可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乱战之中刀剑无眼,陆停舟就不怕遇到闪失,把自己折在里头?
俘虏们想不通,赵三也不大明白。
他像条尾巴似地跟在陆停舟身后,追着他进了厢房:“刚才多谢陆少卿救我一命。”
他指的是陆停舟射杀“人质”一事。
陆停舟道:“举手之劳,那支弩还是赵将军你给我的。”
赵三摇头:“一码归一码,要不是您出手够快,我现在已经成了刀下亡魂。”
他救人时并非当真信了那是池依依。
他只是看不得有人欺负弱小,那名人质即便不是少卿夫人,也可能是哪个无辜女子,身为一营之将,自当守护百姓安宁,因此只想着保下人质的性命,并未顾得上其他。
“您如何看出那不是尊夫人?”他心中好奇。
他当时离人质很近,就连他也看不出那人是不是池依依,陆停舟远远站在院子门口,如何能一眼分清?
且不说他后来射杀“人质”那一箭,单是之前伤了朱焕那箭就极凶险,他就不怕当真伤到自家夫人?
陆停舟抬头看他一眼:“赵将军有家室吗?”
赵三愣了下。
他常驻军营,倒是一直不曾成家。
“没有。”他如实道,“赵某尚未娶妻。”
陆停舟收回视线,抬手展开一卷卷宗:“等你娶妻之后就明白了。”
赵三摸摸脑袋,如梦初醒:“也是,哪有做丈夫的认不出自己的妻子。”
“不全是。”陆停舟淡淡道,“我敢让她离开我身边,必能确保她万无一失。”
尽管青阳县中仍然潜藏着危险,但顶多是些小打小闹,他安排的人手足以保护池依依的安全。
说话间,一名陆家小厮快步进屋。
“郎君,城里传来消息,有人在南锣鼓巷中擅闯民宅,已被驻军一网打尽。”
南锣鼓巷,池依依暂住的小院就在那里。
陆停舟头也未抬:“可有伤亡?”
小厮笑道:“段公子让您放心,咱们这边都好着呢。”
陆停舟“嗯”了声:“下去吧。”
他扯过一张白纸,提笔蘸墨。
笔尖尚未落下,他抬眼看了看赵三:“赵将军还有事?”
赵三一拍脑门,想起跟来的目的。
“陆少卿为何执意要以身作饵?”他问,“咱们今晚虽把潜藏的匪徒一网打尽,也让那几个县尉自投罗网,但您就不怕有个万一吗?”
这个万一有很多解释。
可能是陆停舟遇到危险,也可能是对手压根没按他预期的出现。
前者有性命之忧,后者则会影响他的仕途。
毕竟他以缉凶为名,先后请来了两支威远军。
威远军虽有剿匪之责,但此行若未遇贼匪,日后让朝廷知晓,陆停舟定会被人参上一本,道他有谎报匪患之嫌。
面对赵三的疑问,陆停舟答得很简单:“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事急从权,总要一试。”
赵三无奈地笑了笑,看他在纸上落笔,好奇道:“您这是给朝廷写折子?”
陆停舟道:“官员联合匪众袭杀朝廷命官,此等惊世骇俗之事,自然要上达天听。”
他语气平淡,仿佛今晚的胜利并不是如何了得之事,但下笔如走龙蛇,显见早已打好腹稿。
赵三不由噤声。
看着陆停舟平静的面容,他忽然怀疑,这位陆少卿前几日按兵不动,今晚又突然来这一出,是否就是为了写这封折子。
他刚才进来之前,见过那几个投降的县尉,明白他们在此案中扮演的角色。
自从陆停舟拿下清凉谷,那些人便一直心惊胆战,不知头上的那把刀何时落下。
待他们看见陆停舟分发给各县的贼匪画像,脑子里紧绷的那根弦终于断了。
他们不知陆停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显然已无法再忍耐下去。
所以这些人同意了范田光的建议,找到梅家暗藏的势力,联合匪徒偷袭六盘村。
谁也没想到,陆停舟就等着这一刻。
这些人的谋算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笑话,在今晚以闹剧收场。
私采铁矿、聚匪占村、擅放死囚、袭杀陆停舟,若说前几项还可归结于私利,那么谋害朝廷官员,则是彻底将朝廷的颜面踩在脚下。
同为作官之人,谁不会在心里掂量掂量,今日要杀的是陆停舟,那么明日呢?
若连这身官袍都护不住自身安危,谁还愿意做官?
所以此案必查!
不是为了陆停舟,而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陆停舟此举并非冒险,而是借势。
他逼着那些涉案的县尉杀自己,就是想让矿场一案无法轻易了结。
他逼的何止是这些贼人,他真正要逼的人远在京城。
赵三越想越是心惊,见陆停舟仍在奋笔疾书,不由垂了眼,悄没声地退了出去。
他只是一名将领,职责只是消除匪患,如今匪患已除,朝廷中的事还是交给那些文官去争吧。
寂静的屋子里,陆停舟落下最后一笔。
他将折子放在一旁晾干墨迹,转手拿起桌边的弩匣。
弩匣精钢打造,漆黑如墨。
他的瞳色也如墨。
就在不久之前,他用这支弩杀了好几个人。
他并不认为杀人是什么恶心的事,更从来没有心惊或后怕的感觉。
杀人就是杀人,不需要对敌人带上什么情绪。
但今晚有那么一瞬间,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底充满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