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袋中的女子只露出半截身子,乌发蓬乱,脸沾血污,嘴里塞着一块布团。
隔着火光与匪众的身影,她的面目实难教人一眼看清,但那纤细的身形与池依依极为相似。
赵三先后与池依依见过两回,一时无法辨清匪徒手中的人质是否是那位少卿夫人,当下勒马停缰,往后退了几尺。
白胖子揪住女子的衣领,迫得她抬起纤巧的下巴,那一小块白皙的颜色在周围血迹的映衬下,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我只带身边这几个人走,”白胖子道,“放我们一条生路,我把少卿夫人还给你。”
陆停舟立在门前,半张脸掩于门檐的阴影下,目色幽深。
“如何证明她是我的夫人?”
话音落处,赵三跟着喝道:“对!你站那么远,我们如何看得清你手里的人是谁?”
白胖子挺了挺腰,全然不怵:“我再往前一步就会落入你们的射程,陆少卿,请恕我不得不防。”
陆停舟往阶下走了一步。
“观阁下身形,你是望川县的县尉朱焕?”
白胖子肉眼可见地僵了下:“陆少卿好眼力。”
陆停舟朝人群中那具无头尸首望了眼。
那人被赵三斩下头颅,马背上的无头身躯过了数息方栽倒在地。
陆停舟道:“方才听你唤他范县尉,想必他就是兰沧县的范田光?”
朱焕拖着麻袋中的女子往后移了几步,匕首仍稳稳抵在她喉间。
他愁眉苦脸,露出几分沮丧之色:“今日之行皆由范县尉一手主持,我们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陆停舟点了点头:“抓我的家眷也是不得已?”
朱焕苦笑:“这——”
他刚说了一个字,变故陡生!
一支长箭直射而来,几乎不给人反应的机会,重重扎入他手腕。
那支箭离他刀下的女子不过寸许,若偏离几分就会射中女子的咽喉。
但它仍是巧妙地避开了人质,将朱焕持刀的右手射个正着。
一声闷哼。
朱焕手一松,匕首落地。
在这电光石火间,赵三从马背上一跃而起,落到他面前,将麻袋中的女子一把拖到身后。
他是军中将领,对敌讲究一个先发制人,当即一刀向朱焕砍去。
朱焕抱着手就地一滚,嚷道:“救我!”
几道刀光朝赵三兜头而下。
赵三反手一挡,将袭来的长刀震了回去。
忽然间,身后窜起一股寒意,仿佛一缕凉风穿过闷热的夏夜。
赵三颈后寒毛倒竖,情知有人偷袭。
然而刀锋至颈,已来不及躲避。
他咬牙侧身,拼着肩膀挨上一刀,也要避开后颈致命一击。
说时迟那时快,他身形刚动,那缕寒风突然消散。
“咚”的一声,有人栽倒在他身旁。
倒下之人正是他刚刚救下的女子。
女子脸朝下,身子匍匐在地,背上露出一截箭羽,深至背心。
赵三惊愕。
待他看清女子手中握着的匕首,惊愕化作茫然。
刹那间,他反应过来。
这不是少卿夫人。
那么射杀她的人是——
他扭头一望,只见陆停舟站在院外,手持弩匣,目色冰凉。
“什么东西,也敢冒充我夫人。”
朱焕此时已被同伴救上马背。
他看到那女子的死亡,眼中闪过一丝恼恨。
他与粗莽的范田光不同,虽然也想借梅家的力量干掉陆停舟,但他仍然留了一着后手。
他知道陆停舟此行本是携妻归乡祭祖,近日已将妻子送入青阳县暂居,命人打听了那位少卿夫人的长相,找了一个身形与池依依相似的女匪,扮作人质随行。
倘若今晚计划不幸失败,他便要借这“人质”夺得一线生机。
他当然明白以女匪的相貌不可能蒙混过关,因此命其以血污脸,扯乱发髻,为的不只是迷惑陆停舟,更想诱使他上前辨认。
如果能在他靠近时杀了他,六盘村中群龙无首,自己这帮人想逃命就容易多了。
可惜陆停舟阴险狡诈,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妻子被擒,竟连眉毛也没动一下。
面对如此无情无义之人,朱焕已经放弃诱杀他的打算,只想拖延时间,为自己争取脱身的机会。
谁料对方假装与他说话,竟突然动手!
他手腕挨的这一箭痛彻心肺,令他怒从胆边生,当即暗示那女匪,要她取了赵三性命。
赵三为何来此,自然是受陆停舟所请。
杀了他,哪怕自己这方讨不了好处,但对陆停舟而言,何尝不是脸上无光。
赵三为了救他的夫人而死,尽管这个“夫人”是假的,但威远军会怎么想?
他们只会认为是因陆停舟家眷的连累,自家将领才会遇害。
日后无论陆停舟官居何位,他与威远军之间必将留下难以弥合的裂痕。
朱焕在那一瞬间已料到了以后将发生的事情,但他却未料到,“人质”骗过了赵三,却没骗过陆停舟。
陆停舟分明一直紧盯着“人质”的举动,才会及时出箭将女匪射杀。
朱焕几乎恨得咬碎了牙。
换作旁人,哪怕辨不清面貌,也会心存怀疑,至少不会下手如此狠绝。
陆停舟却连一丝犹豫也不曾。
这种人,根本不该指望能威胁到他。
眼看赵三的刀光逼近,朱焕不敢硬挡,双腿一夹马腹:“撤!”
他一马当先,朝着另一头的旷野逃去。
他有自知之明,凭眼下这点人手不可能杀得了陆停舟,今日来的目的虽为杀了这个祸害,但究其根本是为保命。
既然如此,他何苦在此逗留。
他早就瞄准方位,看好这个方向没有伏兵,屋顶上的弓箭手也射不着他,因此毫不犹豫地策马离开。
他打的算盘很好,反应也很快。
身为一名县尉,朱焕身手也不太糟,慌乱中,他仍稳稳驾驭着身下的马匹,朝着既定的路线飞奔。
然而一道风声却比马跑得更快。
朱焕只觉背心一震。
一道凉风穿过他胸膛,他的心跳像被什么东西阻断,四肢血肉泛出一股寒意。
他低头看向自己前胸。
他左胸心口处露出一支箭矢。
暗黑无光,精钢打造,军中制式。
他突然想起军中改良过一批神弩,其射程远非寻常弓箭所能及。
他艰难地扭动脖子,试图回头看一眼是谁伤了他。
其实不用看也知道,站在院门外的那个年轻的大理寺少卿,手里所持的正是一支弩。
他怎么就大意了呢?
朱焕这样想着,眼一闭,从马背上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