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开始,陆停舟就打算引蛇出洞。
既然知道六盘村与清凉谷的贼匪来自何处,最好的办法自然是由朝廷下旨将涉案官员一网打尽。
然而京城与庆州相去甚远,待朝廷派人下来,不知又会发生何等变故。
而他虽为大理寺少卿,一无圣旨,二非钦差,自然没有随意拿人之权。
因此第二条路就是将他的发现告之庆州知府。
庆州知府为一州最高长官,治下官员皆受其管辖,由他下令抓人自是应当应分。
然而陆停舟放弃了这个选择。
一来梅家占据清凉谷矿场多年,为了守住这个秘密,不惜犯下屠村血案,他们在庆州定有不少暗桩,陆停舟不能保证庆州知府是否清白。
二来此案兹事体大,牵涉多个县衙,庆州知府就算不是梅家的人,也未必有胆量一次缉拿这么多官员。
所以陆停舟索性绕过他,一面让林啸直接送信回京,一面以身作饵,引诱范田光等人上钩。
所谓穷寇莫追,只因穷寇到了山穷水尽之境,势必拼死一搏。
只要是聪明人就不会让自己面对这样的危险。
陆停舟是聪明人,却又比别的聪明人多了几分偏执,几分疯狂。
他有意将范田光一众逼至绝境,正是为了促使他们痛下杀手。
这些人虽为县衙官员,但能调动的人手不多,若想致陆停舟于死地,势必得联合梅家。
而这恰好落入他的算计。
他有九成把握成功,唯有一成无法预料。
贼匪毕竟人多势众,万一混战之中恰巧取了他的性命,这也不无可能。
因此他提前送走了池依依。
她不愿回京便让她待在青阳县,那里即使还有漏网之鱼,左不过十来条小虾,远比几百名匪众更容易对付。
他心甘情愿留在六盘村,只因这是他制定的计划,他可以为之牺牲,却不能连累无关之人。
他计划好了一切,甚至把段云开留在池依依身边,为的就是确保她万无一失。
然而,朱焕竟敢让匪徒假扮池依依,竟敢以她的名义刺杀赵三!
倘若那一刀得逞,即便事后证明是匪徒所为,也难保池依依不会受人指责。
她是他的盟友,他说过会保她无恙,便不只保她的性命,还有她整个人,她所在乎的一切。
所以他愤怒。
愤怒于敌人的卑鄙。
愤怒于自己未能第一时间识破匪徒的伪装。
他明明知道那人不可能是池依依,但他第一支箭只射伤了朱焕,并未伤害他手里的“人质”。
没人会批评他的做法不对,身为朝廷官员,无论面对再穷凶极恶的坏人,也没有伤害人质之理。
但他仍然陷入深刻的反省。
下一次,绝不能再犯这样的错误。
当然,也不可能还有下一次。
青阳县,南锣鼓巷。
嘈杂过后,重归宁静。
之前的哀嚎与惨叫似乎从未出现,只有空气中还飘散着淡淡的石灰水气息。
这股苦涩的味道很快被食物的香气掩盖。
段云开送走前来助阵的威远军士兵,回到院子,只见桌上剩下的鱼羊鲜重新煮开了锅,锅边多了几道刚炒出的菜肴。
池依依抱着酒坛,给众人碗里添上清甜的果子露。
段云开和同行的禁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舔舔嘴唇。
“弟妹,这是……”
池依依笑道:“你们刚吃到一半就和人打架,想必还未吃饱,我就让玉珠添了几道菜。”
段云开咧嘴:“这怎么好意思。”
话虽如此,他已拉着几名禁军入坐。
“来来,敞开了吃,这回不会有不长眼的再来了。”
他拿起筷子,招呼池依依:“弟妹一起?”
“我已经吃好了,”池依依道,“我去厨房帮玉珠收拾,你们慢用。”
目送她进了厨房,一名禁军小声道:“我们刚才在院子里杀人,没吓到池夫人吧?”
“你看她像被吓到的样子吗?”段云开朝墙边指了指,“瞧瞧你们刚才杀人的地方。”
几人回头朝墙下望去。
院中的尸首已被城中的驻军带走,连同那些活着的俘虏一起。
尸首倒下的地方早已不见血迹,东墙也好,西墙也好,地面只剩下一滩水渍,连丝血腥气也无。
几名禁军互望一眼:“谁洗的?”
他们刚才都在外面和驻军交接,院子里还没来得及收拾。
“还能有谁。”段云开耸了耸肩,“当然是我那弟妹。”
玉珠在厨房里做菜,没空出来打扫,院子里有空清洗血迹之人只剩下一个,池依依。
禁军眼中露出恍然的神色:“池夫人瞧着弱不禁风,没想到胆子这么大!”
寻常女子见到那么多血,恐怕早就吓得躲了起来,就算不躲,以池依依的身份也没必要亲自处理。
但她竟然不用别人帮忙,亲手把血迹冲得一干二净,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做惯了杀人收尸的活儿呢。
段云开端起酒碗,喝了一口果子露,眉眼间露出几分得意:“人不可貌相,天底下开绣坊的人这么多,谁能面见陛下得他褒奖?又有谁能让我那兄弟向陛下求旨赐婚?我那弟妹可不是一般人。”
“说得也是,”禁军笑道,“陆少卿求旨那日我也在场,好些人家都后悔呢,只恨没早些向池夫人提亲。”
“还有这事?”段云开竖起耳朵,“来来,悄悄说给我听,我保证不让我兄弟知道。”
院子里的人说说笑笑,浑然不像刚经历了一场厮杀。
厨房里,玉珠正和池依依争抢抹布:“六娘,您别忙了,小心弄粗了手。”
池依依道:“擦张桌子而已,以前又不是没擦过。”
“那也不行。”玉珠嘟囔,“出来的时候,琴掌柜再三叮嘱,让我千万照顾好您,她要知道您今晚干了这么多活儿,一定得骂死我。”
搬搬石灰也就罢了,还趁她炒菜的时候,来来回回地提水洗地。
院子里好几大滩血,她见了都发怵,六娘却像没事人似的,用清水将血迹反反复复冲洗了好几遍,直到彻底没了痕迹才罢休。
池依依听着她的念叨,笑道:“大伙儿回来还要吃饭,总不能让他们闻着血味儿下饭。”
玉珠朝门外望了眼:“六娘,你怎么不怕?”
“怕什么?”
“怕死人啊。”玉珠道。
她之前偷瞄了几眼,那些人被砍得七零八落,可吓人了。
池依依笑笑:“他们是敌人,敌人的尸首从来都不可怕。”
敌人的死亡意味着自己的安宁,她从不怕沾上敌人的血,只怕护不住自己,护不住自己身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