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出宫时,齐漾相较之前孤身前往开心不知多少,路上叽叽喳喳介绍环山寺的景象和人多美多好。
马车内,她坐在二人中间,“母后是没去过的,我想多与母后说说,父皇不介意我话多吧。”
岑枝没料到一般,齐贞居然去过?
“陛下何时去的?”她问。
齐贞想到别的,不自觉摸摸鼻梁,“去年你生辰后,漾儿出宫前往环山寺那次。”
(他那时向齐漾打听过岑枝的近况)
“陛下紧张什么?”岑枝微微一笑,那笑却不是发自内心的,是好奇心驱使的笑。
岑枝脸上哪怕做出愤怒的表情,在旁人看来许是不痛不痒,可要是这时她加上不善的语气,便有那味儿了。
本来两人还想说,马车停下,岑枝侧身掀开锦帘,映入眼帘是一座庄严幽深的黄墙青瓦庙宇,她又把眼神落到行人身上。
小禄子,“到了到了。”
岑枝和齐漾依旧先出来,妘竹帮她提裙摆,齐漾小步噔噔跑下,人立在下头看着熟悉的寺庙,她眼中显出愁色。
齐漾是蜜色裙裳,两髻挽着绒球和发带,岑枝是素色褶裙,齐贞穿黑已经习惯了,这次没什么变化。
裙角袖口扫过苔色石阶,带起细碎禅意,铜钟浑厚,木鱼声声,许多来往的香客慢悠悠抬头,洇出香火味,沙弥为他们引路。
有一剃度女僧前来,她手中饱满紫檀佛珠正捻,斜挂温润月白袈裟,腰间棕编绦带,穗羽随步履晃动,眼神格外清亮,双手柔软合十。
她说话时,声线又轻又缓,不疾不徐足以让人心静信服:“贫僧法号印光,是这环山寺监院,缘分使然,特来为三位施主引路。”
齐贞与环山寺住持有些交情,慕依拉灵位安放在此也亏了住持帮扶,本以为今日会看见他,毕竟总是匆匆来不及谢。
来的是这另外的女僧,齐贞心中见她便莫名亲切,他也不敢多看多想,佛门清静之地,与岑枝双手合十谢过。
齐漾跟着一起双手合十。
三人就跟着进去,妘竹与小禄子候在山门外。
绕过青铜香炉,周围人正屏息上香,走进折廊角,齐漾小声嘟哝一句。
“印光大师长得像画像上的皇祖母。”
只是她这话来的没由头,岑枝只是轻轻笑着说,“世上相像的人很多,可能是巧合吧。”
到了香案前,印光本应离去,她先与师父说好,只一面就够。
齐贞上前叫住她,她诧异回头,仍是露出点点笑意,“施主还有事?”
“好久不见寂然大师,不知近来可好?”他慢慢道,眼神望着地面。
印光淡淡回他,“住持前些日子闭关,还不曾出来。”
“原是如此,多谢监院。”齐贞明了,双手合十转身回去,准备下次拜访,不去麻烦他人。
印光袖中手攥成拳头,指尖发白,垂眸双手合十离去。
印光在门口停了会,舍不得又深深看了眼齐贞,她心中知道,血亲骨肉相连,如何能不波涛汹涌,想到齐贞方才的神色,她有些伤怀。
那是她的弟弟。
她瞧到一抹红色袈裟,她有些局促上前,“师父。”
寂然只是走在她前头,没与她说任何话,低声无奈叹气,只能捻珠化解愁绪。
到了禅房里,寂然倒茶放在桌上,独自望着杯中颜色,身影被烛火拉长,连袈裟褶皱都似无波。
“师父……弟子知错了。”
寂然吹吹茶沫,眼中只有阅尽千帆澄明,沉稳超脱万物自然,声线沧桑不失威严,“心有定境,不住因果。”
他喝下热茶。
“印光谨遵师父教诲。”印光更是羞愧,“承蒙师父再造之恩,印光今后必然断却尘念,摒除妄执,唯守一心,潜心修行,精纯向佛,方正本心。”
寂然松了口气,看着她没再说什么,扬手让她下去,印光这孩子可怜,是他在化斋途中捡到的。
反观齐贞这边,岑枝正在与慕依拉说着话,他牵着齐漾等在门口,能听见轻轻啜泣的声音。
岑枝只能说些无头无脑的话,双膝跪在蒲团上,“小慕儿,先前我不曾来看你,你会怪我对不对?你还是怪我吧,现在也该怪了,我不仅占着你的女儿,还占起你的夫婿来。我心里一直很愧疚,那是发自内心的控诉,要是我当初和你说清楚,你会不会不这么傻,可我们回不去了。你这个傻瓜,你怎么笨成这样,就那么留我一个人,你知不知道我多痛苦?那时我整宿整宿睡不着,我害怕,我还梦魇,我以为我自己是克星,先帝是,皇后是,你也是,你们就死在我面前,我一个人,我一个人怎么去接受……”
“你们都是我身边最亲近的人,先前我逃避责任,不曾说过我与齐贞的关系,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还闷着不问我。你总是为我想,为大家想,现在好了,现在留着我天天想你,我也该想你的,因为你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认识你之前,我总觉一年四季几百天,就那么过也是一样的,可是你让我知道春夏秋冬,病痛难眠是可以说出来与你分担的,是可以有你冷暖相陪的,你当时还说我总憋着,你不也是?”
“杂七杂八说这么多,比你当初还啰嗦,”岑枝说到这里,含泪莞尔,“小慕儿,我好想你呀,你多来我梦里看看我吧,我真的很想你,真的想死你了。”
齐贞见没什么动静,才牵着齐漾的手进去,二人跪在两边的蒲团上,虔诚合十双手,真挚无比。
齐漾眉目盈盈,殷切望着灵位,“母妃,你不在的时间,都是太后陪在阿鸾身边。其实在我心里,你们两个人都是这世上最疼爱阿鸾的母亲,现在得再加一个父皇,先前他说自己不懂得如何关爱我,故而我与他之间不慎亲近,现在已经好多了,你放心吧。”
“现在太后成为了父皇的妻子,也就是阿鸾的母后,阿鸾一定会向孝敬您一样,孝敬母后的。”说完,她把头埋在蒲团上,嗓音低低的,“母妃……你能看见对吗?”
岑枝轻抚她的后背,“会的会的,一定会的。”
她二人竖起耳朵想听齐贞会说什么,结果齐贞干脆摆正身子,用词清晰念了出来。
“听到你们二人之间的亲昵称谓,我竟有些叫不出口,我想到,我貌似不曾叫过你的名字。慕依拉,对于十六岁的我来说,初见时,你比天边的云彩还艳,你是我这一生,除凭音外,让我发生翻天覆地变化,最最难以忘怀之人;对于十九岁你的来说,我是一个不称职的丈夫,有时甚至不如你,你认为我是好学生。慢慢的,你开始理解我的言不由衷,懂我的缄默不言,其实我是惶恐的,我不喜欢自己被动。但我心中,一直向往你这样的飞鸟,但我身上背负太多,我劝自己放松,可我根本做不到,唯一片刻的展翅,我只能在金銮殿。所以我很羡慕你和凭音之间两不相疑,情深似海的情意,我从小到大脾气古怪,没什么人会觉得我好,因此我常常告诉自己,所有觉得我好的人,都是想要谋利的人,用来警示告诫我自己。”
“可你不是,我知道,一开始我就看出来了,我这人喜欢察言观色,我洞察力占有欲缺心眼什么都占,我不是好学生。”齐贞与她二人一起起身敬香,再次膜拜。
“谢谢你给我那些美好回忆,想起那些,我就能想到你的音容笑貌,犹在眼前。我对你的喜欢在你眼里可能不算是爱,可我的心,被你深深触动过,我钦佩你,期冀轮回后,你仍一切安好。”
三人一起迈出环山寺,彼时的空气开始弥散土腥味,很快下起蒙蒙细雨,如丝如缕,千千万万,风来便摇,雨过则静。
三人在树下躲了一会儿,雨过天晴,近处有虹光,光彩动人。
齐贞抱起齐漾,岑枝拿出手帕帮齐漾擦去水珠,齐贞用袖口擦擦她发顶潋滟的水珠,袖口留在她颊边,岑枝被逗笑了。
齐漾被齐贞背在背上,岑枝拉着齐贞的衣角跟着下山,刚走两步,齐贞腾出一只手牵她,三人很默契垂头羞涩。
岑枝慢慢被他握上,齐贞带着二人一起下山,手心温热,心底也跟着热了。
妘竹和小禄子见她三人这样回来,只是上前抱下打瞌睡的齐漾,准备先安置进去,岑枝伸手抱过,齐贞扶着她上马车。
三人都上马车后,小禄子迅速收好脚凳,拉妘竹坐上驭座,马车下轴两挟朱轮轱辘轱辘穿过观望人群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