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逢当即警惕起来,齐贞就这么神经大条让她来了,万一对手是一个武艺高强的人怎么办?
陆逢继续学那声音,“我听说东瀛王丢了东西,今晨搞得行宫上下不安宁,不知是什么东西啊?”
“这些事奴婢不知道,使臣若无吩咐,奴婢就先告退了。”岑枝低着脑袋,对这声音再耳熟不过,遂将衣服放进衣拖,趁着灯火瞄里头的人。
陆逢隔着床帘和屏风,只能看见她模糊的轮廓,他依然更加确认此人身份。
故而他十分刻意,“谁说没有吩咐了,你去衣橱那块,给我找件衣裳,送到榻边来。”
岑枝一愣,还是老老实实去取来了。
她捧着衣裳走到榻边,掀开一丢丢帘子,纱帘内的人面容并没有那么清楚,只知道人是屈腿背侧对她,旁边还有个人裹着。
男宠还是……
她不敢细想,浑身发烫,慢慢把衣裳举过头顶,“使臣……您要的衣裳。”
陆逢一手拿住衣裳,手掌在她手上蹭了两下,岑枝恶心坏了,表情管理都要失控。
“使臣,奴婢还有旁的事,奴婢……”
陆逢掀开床帘,挑起她的下巴,凑到她正怔愣愣的眼前,嘴角疯狂上扬,“岑商商,这么快不认得我了?”
曲伯衍,搞半天你们认识?
反正他也晕乎乎的,两眼一闭装看不见算了。
岑枝想要推开他,被他攫住手腕,陆逢不仅笑得很难看,他嘴里说出的还是,“这么快就忘记老情人了?”
“又想叫人,没门。”陆逢眼疾手快定住她的穴位,见她惊恐无比,他起身揽过她的腰跃出窗口。
天完全黑了,外头风也大,周遭静悄悄黑漆漆的,岑枝穿得本就不多,现在还不能说话。
“我不伤害你,我们去别处说。”
陆逢接过未歇手中的披风盖在她身上,眼中似有千言万语,全堵在喉口,但他确实是一句都说不出来。
未歇很紧张,“阁主,我们现在去哪?”
岑枝见还有一人,心中松了口气,陆逢没杀未歇,还好还好。
岑枝昨日从慈安宫搬出后,齐贞并没有熄此处的灯火,东西也是摆的整整齐齐的,如同有人一般。
不过他调走了守在这块的御林军。
此处僻静少人,四处有树,陆逢还不信齐贞一时半会能找到这来,是个说话的好地方。
自从再次遇见她,陆逢永远都会忍不住打乱自己的原则,想要与她多亲近多了解。
未歇守在外头,他抱着岑枝推门迈进揽华殿,将她轻置罗汉榻,撑着软垫弯腰与她目光齐平。
“岑枝,你……”
他组织了好久的语言,总是出口便难以成文,他咬唇蹙眉道,“你真的……真的就一点都不记得我吗?”
“我现在告诉你,我和她的故事。从前我是仙门翘楚,可这样的人,内心孤独难以满足,就像你看的话本一样,戚琢玉哪怕又争又抢,但他还是满盘皆输。可她闯进我满目疮痍的日子,我时常害怕那是我偷来的光阴,偏偏她对我不离不弃,陪我同甘共苦,唤我作兄长,所以哪怕是偷的光阴,我也心甘情愿堕落沉沦。我不在意她是人是妖,可她为了我所谓的前途,死在我的恶念之下,自此以后,什么仙途,我通通不要,她没了,我要那些名利做什么……”
“我的确修炼邪术,可我失败了,还把自己变得不人不鬼,你也许会笑我,没关系,我不介意。这几百年太长了,善恶于我,只不过是黯淡生活的光亮。”
说到最后,陆逢的眼眶红透了,眼泪也顺着眼角砸下来,陆逢握上她的双手,那还是岑枝第一次见他落泪,她瞳孔发颤。
是不可置信,还是悔不当初?
她用力想把手抽出来,双目布满恐惧的血丝,嘴唇颤抖不止,就像从一开始,就是陆逢心甘情愿一样。
陆逢哭笑不得,是啊,她从没有承认过喜欢自己,她说得是买卖,他们之间只是买卖。
买卖,多可笑。
他又说,“岑枝,忘记一个人,忘记的不只有爱,还有无数日夜挣扎的痛苦,那种痛苦早已烙印在我的身上,我忘不掉。直到我遇到你,我开始想方设法接近你,为此我宁愿不择手段,我看到你为了齐贞变成我从前那样,你知不知道我的心有多痛苦,我想,爱的前提就是痛苦煎熬无助迷茫,我天真以为不周山的一月,能让你对我改观,能让你相信我的情意,我大错特错。”
“商儿不曾告诉过我她喜不喜欢我,我在无数日夜混淆拼凑那些破碎零散记忆,几百年啊,我不得不相信,只有爱可以让我活下去。”
岑枝呆呆看着他哭,看着他对自己毫不保留展示,她心中的一丝波澜,竟然是他口中那句只有爱可以让他活下去。
几百年,全是陆逢的执念,是假的。
陆逢解开她的穴位。
岑枝喘口气后,勉强平静下来望着他,准备说些什么,外头有人已经来了,“自怜,我……”
“我不觉得你可笑,也许商儿,是喜欢你的,只是她没来得及说出口。”
“阁主,他来了。”未歇看着二人,别过眼不敢看岑枝,抱拳对陆逢道。
陆逢红着眼睛对岑枝笑了。
“商商,齐贞不会轻易放过我,若我真的死了,你不要伤心,你放心,未歇不会死,他的毒,早就解了。”
未歇与岑枝对视上,她俩有些不明所以,岑枝总觉得哪里不对。
只有爱可以让他活下去,那现在他……
齐贞迈进来的那一瞬,两个人都没有跑,反倒是陆逢走到齐贞面前,他出言挑衅,“齐贞,若我比你先认识商商,先让她喜欢上我,你就没戏了。”
“是吗?可惜你没这个命了。”齐贞亦是从容笑着,身后的御林军顷刻围满内外殿。
傅鸣走进来。
“参见陛下,参见皇后娘娘。”
陆逢凑到齐贞耳边,字句清晰无比,“我不否认那些人都是我杀的,我手上的确沾了很多鲜血,但你也不要否认,你也是,她如今嫁你,是你高攀。”
“没办法,朕就是这般艳福不浅。”齐贞侧目回,咬字清晰,唇齿缓慢用力。
傅鸣便上前作请,陆逢仍是站着,没什么变化,依然满头银发,依然高傲无比,齐贞和他也算斗来斗去,最后关头,对于敬佩的对手,他给予体面。
陆逢从怀里摸出王戒递向岑枝,抬眼示意她拿着,岑枝上前接过,是一枚王戒。
她眼睛亮亮的,带些茫然。
陆逢用仅有他们二人能听见的声音,悄悄贴进岑枝耳畔,余光停在她脖颈上,“岑枝,但凡你能想起来一点点,你会不会选我?”
“今夜有星星。”岑枝听后攥紧王戒,提起裙摆,抬步往外迈去。
齐贞紧随其后,扯开陆逢的披风,碍眼得很,加上他自己的,他方才熏过的,岑枝被裹成粽子,她就弯眼笑,齐贞揽住她的肩膀。
陆逢没说话,可惜观星台望远镜那次是白天,不然就可以和她单独看了,如此浩瀚星海,实属难见。
路过她边上,陆逢先是沉默好一阵子,终是在转身时忍不住笑了,笑声闷在喉咙太久,滚落出来其实更像喊,仰头又低头,笑声响彻宫宇,对命运的不公,对自己感到可笑,带着戏谑悲鸣,分外清晰。
齐贞上前捂住岑枝的耳朵,眼神示意即刻将人带走。
未歇本来也应该被带走的,岑枝开口让他留下了,“未歇不曾做过坏事,陛下留下他吧。”
“你还记着他呢?”齐贞来的时候预感就不好,果然如此,“那就留在皇后宫外吧,朕看看他有多大本事。”
齐贞纯恶心人。
陆逢被带走后,未歇跟着小禄子离开去换衣裳,入守卫名册。
走前他垂着脑袋,跪倒在岑枝面前,掷地有声,“谢娘娘不杀之恩,未歇……没齿难忘。”
王戒找回,东瀛王照例认下此事,与其余使臣全部接受结盟书,四海升平,再无战乱分离。
陆逢自裁狱中。
岑枝初听未歇这般禀报,端茶的手剧烈抖了一下,妘竹急忙上前查看她可有烫伤。
齐贞也在此刻匆匆赶来,二人只是眼神交汇,片刻便都懂了。
岑枝放下白瓷盏,哎了一声。
齐贞让他们都退下,看到拖几小案熏香有些燃尽,拿起勺子添了些进去,坐到她边上帮她捏肩膀。
“陆逢确定可惜,他是个可造之材,榆木脑袋拗不过弯罢了,我还听说涧春阁一夜之间解散了,所有人都不知去向。”
岑枝眯眯眼睛,笑声缓缓漫出,“陛下是在吃他的醋吧。”
“凭音才知道?以前吃林峄的,现在吃他的,外头还有个,朕这辈子注定酸死。”齐贞力道刚刚好,说话的声音也不疾不徐的,更何况他如今没什么烦心事。
岑枝耸肩,齐贞便知道不能捏了,“陛下来,不只是说这个吧,后宫嫔妃的去处可想好了?”
“归家的归家,赐婚的来请示凭音就好,好让朕落个清闲。”齐贞见外头有阵阵脚步声,偏头看去,是齐漾又逃学了。
他正色坐好,“头疼的来了。”
齐漾一来就缩到岑枝怀里泛委屈,“母后,漾儿不想去上学了,太傅讲的我听不懂,而且好无聊,不如母后得空教教我吧。”
“这苦差事,母后吃不消。”岑枝打趣道。
齐漾又哼哼唧唧赖着不走,齐贞在边上反倒多余:“阿鸾,父皇帮你想个办法好不好?”
齐漾好整以暇,“什么办法?”
齐贞:“你凑近点。”
齐漾一凑近,就是齐贞弹她脑门。
虽不是很痛,但她丢了面子,捂着额头哭唧唧缩到岑枝怀里埋怨,“母后……”
“很疼吗?很疼便不去了,母后差人去与太傅请假。”岑枝心疼摸摸,心里跟明镜似的。
齐漾蓦然正经起来,对齐贞提到,“父皇不追究玄昭的事了?”
“此事错不在玄昭,你舅舅接手打理烂摊子不易,又为人心坚志诚,父皇并没有怪罪的意思。”齐贞平缓回她,拿起桌上的青提塞到她嘴里。
他凝思一会,语态悲伤认真,“过两日,一起去看看你母妃吧。”
齐漾只是有时皮闹,孩子都这样,他小时候差不多也是,况且齐漾多数时候举止言谈得体从容。
他有时很恍惚,看着齐漾既有点像自己,又有点像岑枝,多数时候她的习性又像慕依拉。
慕依拉是很好的女子,像她很好。
两国联姻之下,是无数妥协命运的女子,她们不能局限于爱,对此会默契萌生出一种情意,自愿背负万千民众的寄望,在他乡希冀和平,必要时愿意牺牲自己。
思即此,齐贞神态发愣,也不曾听见她们的回答,岑枝晓得他发呆,始终都是笑着看他,只要他稍稍回神便能一览无余。
三个人都是安安静静的,齐漾是跟在岑枝边上看着长大的,她见过岑枝的无奈,也见过她的隐忍,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也挺希望岑枝摒弃枷锁,好好为自己想想。
在她眼里,岑枝跟母亲又有什么区别呢?
她软着语气,“我知道人微言轻,可我想告诉母后,不论旁人如何说,也不论日后会怎样,我心里是将母后当做母亲的,一直都是。”
“谢谢漾儿,母后很开心。”岑枝抱起她,二人嬉闹在一块。
两人都在笑,齐贞听了也想笑,大抵幸福多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