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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婉儿十指死死绞着那方丝帕,骨节泛白,仿佛要将那薄绸绞碎,她望着宁识,眼底血丝未退,声音干涩紧绷如裂帛。

“阿泽这般境地,平白给你添了天大麻烦,我、我…”她用力吸了口气,勉强接上话语,“我不敢奢望他完好如初,只求你告诉我,他是否还留着一线生机?”

宁识并未看她,只指尖拂过案上玉听。玉色光华流转,光影交错间凝成一幅画面:简陋的石榻上,年轻男子双目紧闭,面容枯槁如深秋败叶。虽然皮囊完好,气息却孱弱得似风中残烛。

宁识收回指尖,玉光应声而散:“他体内本源早已枯竭若朽木。”声音平淡无波,字句却清晰如冰棱坠地。

“顺钦多年恣意榨取妖元之力,如烈火烧空釜底薪,根基早已焚坏殆尽。我能做的,不过是以药石暂时留住他心口那缕游丝般的气息。”

她终于抬眼,看向贺婉儿瞬间煞白的面容,“日后是苟延残喘拖得几日,或是一朝油尽灯枯,只看他的造化,也看天意肯不肯放他一条残路。”

贺婉儿身形一晃,指尖死死扣住桌沿才勉强稳住摇摇欲坠的身子。她缓缓滑坐在椅上,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泪水无声滚落,在衣襟上洇开一片深色水痕。

\"是我...\"她声音嘶哑得几乎不成调,每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硬挤出来的,\"是我害了阿泽...\"

……

二十五年前那场南海追猎,风浪掀翻了顺钦的法舟。当他在礁石群中发现那只受伤的蛟时,她正蜷缩在岩穴深处,银鳞黯淡如蒙尘的碎月,湿漉漉的眼眸盛着深海般懵懂的天真。

顺钦指尖凝起杀诀的幽光。

妖丹近在咫尺,可拂过蛟尾裂伤处渗出的血迹却让他心神一震。那血珠滚落他掌心旧创,狰狞的伤口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弥合如初!

他眸底掠过一丝贪婪的精光,杀意悄然褪去。如此灵药,如此绝色,锁在私牢做个豢养的血囊和玩物,岂不比一颗死寂的妖丹有趣得多?

柔弱无依的母蛟,在暗无天日的囚牢中渐渐失去了鳞片的光泽。

日复一日,那懵懂无知的母蛟被囚在寒潭深处,每逢顺钦练功受损,便要被割腕取血。她疼得蜷缩成一团,却连挣扎都不敢,只会用湿冷的指尖轻轻拽他的衣角,像只乞怜的幼兽。

某一日,她忽然怯生生地拽住顺钦的袍角,将他粗糙的手掌轻轻按在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上。那温柔的弧度下,是新生的搏动。

“孽障!”顺钦却像被毒蛇咬中,勃然变色!名门高修岂能与妖物诞下污浊血脉!他掌心灵压凝聚如渊,下一瞬便要拍碎这不堪的躯壳与其中未成形的“耻辱”。

“真人且慢!”贺云从鬼魅般现身,枯瘦手指虚拦在杀招之前,脸上堆满卑微的笑褶,“此蛟虽不堪为真人诞育子嗣,可她腹中这块骨血未尝不是一块上好的、活生生的材料啊。”

他浑浊的眼珠闪烁着算计的光,“生擒调教,予其精血,假以时日,或能炼成真人座下一柄无往不利的妖刃。”

顺钦冰冷的眼神在贺云从谄媚的脸上停留片刻,终是拂袖一甩,将那气息奄奄的母蛟像破布般扔到贺云从脚下:“随你处置。只要那东西有用。”

母蛟被拖进了贺家秘院的地牢深处。无人知晓贺云从给她灌下了什么邪异汤药。生产那夜,凄厉的嘶鸣穿透厚重的岩层,最终化为死寂。

血泊中僵卧的母蛟连原形都未能变回,一双悲怆的眼睁着,望向虚空。而她身下那团裹着羊膜的孱弱幼蛟,甫一离体便被精金镣铐锁住足踝。

顺钦只剥走了母蛟温润的妖丹,对这气息微弱、混着令他厌恶血脉的小半蛟,多看一眼都嫌污秽。

贺家最深的院落里,精金锁链无声扣住了新生的阿泽。

贺家后院的荒草没过石阶,锈蚀的铁链在青砖上磨出深深的凹痕。那锁链尽头圈着一方狭窄天地,圈着个终日对墙蜷坐的苍白少年。

直到某个春深午后,墙头忽然垂落一袭杏子黄的裙角。贺婉儿足尖勾着藤蔓,好奇地探头张望,惊动了角落里的少年。

阿泽猛地弹起,铁链哗啦暴响。他喉间滚出野兽般的低吼,枯瘦脊背紧绷如弓,披散长发下的眼瞳尽是浑浊凶光,像被踩了尾巴的幼狼。

“呀!”贺婉儿却不怕,反而跳下墙头拍拍裙裾。她逆着光走近几步,歪头打量那张被尘垢遮掩却难掩清俊的脸:“你就是他们说的那个小妖怪?”

少年嘶吼得更急,獠牙龇出唇外。可链长有限,他只扑到半途便被狠狠拽回。

少女忽然噗嗤笑出声,变戏法般从袖中拈出一枚琥珀色的梨膏糖。糖块在春日暖阳下漾开温润光泽,甜香倏然漫过腐朽草叶的气息。

“生得这般俊,凶相倒吓人。”她将糖块轻轻滚过石阶,停在少年寸许之外的泥地上。见他僵着不动,索性又捻起一块,大胆递到獠牙边沿:“喏,甜的!”

铁链声渐渐止息,半蛟盯着唇边那抹澄亮的光,又望进少女映着日影的笑涡。

许久,锈涩的喉骨艰难一滚,獠牙缓缓藏起。他试探着伸长脖颈,舌尖极轻极快地卷走了糖块。

院外蝉鸣乍起,梨膏的清甜在少年舌底化开,融穿十年苦狱寒冰。

青砖缝里的野薄荷又窜高一截时,贺婉儿盘腿坐在阿泽的锁链范围外,摊开浸着松烟墨香的纸页。少年膝头铺满她带来的杏干松仁,喉间仍只能发出模糊的“啊呜”声。

“这是‘云’。”少女指尖点着纸上流线般的墨迹,仰头指天边游走的絮状物。阿泽茫然跟着仰头,忽然学她伸出枯瘦手指,穿透树影指向同一片云。

贺婉儿眸子骤亮,立刻抽出新纸:“对!这是‘手指’!”又指着少年干裂的唇,“嘴。”再点自己弯起的眼角,“笑。”

阿泽学着咧开嘴,露出的牙尖还是吓人的,喉头滚动半晌挤出怪音:“…啊!”

“慢慢来。”贺婉儿不恼,变戏法似地摸出个油纸包,“跟我念‘糖’,就有松子糖。”她故意拖长调子,字正腔圆,“糖——”

少年鼻翼翕动,紧盯她开合的唇。铁链哗啦一响,他猛然前倾,嘶哑地模仿:“淌——!”

“是糖呀!”少女笑跌在草堆里,糖粒却已塞进他掌心。他攥着那颗沾了阳光碎屑的糖,舌尖小心舔过甜渍,唇畔第一次笨拙地向上牵起。

雨丝悄然飘落时,贺婉儿正教他念“鱼”。少年忽地昂首,任冰凉的雨点砸在脸颊,破损的衣襟瞬间洇开深色水痕。

他喉咙里滚出兴奋的咕噜声,竟拖着锁链在积水的砖地上来回踏跳,水花溅湿了贺婉儿的裙角。

“这么欢喜水呀?”贺婉儿抱膝看他,“古书里有句‘泽及万世而不为仁’,泽是恩泽,是大水浸润万物的意思。”

少年听不懂诗文,只把湿漉漉的脸凑近来,水珠顺着他尖削的下颌滴答落下。

贺婉儿伸手抹开他眉梢的雨水:“你既爱水,往后就叫‘阿泽’,好不好?”她蘸着石阶积水,在他掌心端端正正写下一个“泽”字。

春雷碾过远天,阿泽低头凝视手心蜿蜒的水痕。忽然抬头,喉结滚动艰难酝酿,一个湿漉漉的音节终于破开十年沉寂:

“泽…泽…”

贺婉儿从前最厌烦打坐练剑,嫌那枯燥无趣,可自从遇见阿泽,她竟成了族中最勤勉的弟子。

晨曦未至,她便已在院中挥剑千次,直至双臂酸软抬不起来;月上梢头,她仍盘坐吐纳,将灵力运转数个周天。

族中每月分发的聚气丹、养元散,她一粒不落,全数藏在袖中,趁夜再偷偷翻墙送去给阿泽。

少年蜷在阴暗的角落里,望着她掌心莹润的丹药,喉结微动,声音沙哑:“为什么…要这样待我?”

贺婉儿别过脸去,指尖无意识地卷着垂落的发丝,轻哼一声:“谁稀罕待你好?我不过是嫌那些姐妹整日争些胭脂水粉、糕点果子,无趣得很。”

她将丹药塞进他手心,指尖一触即离,“你可别自作多情啊。”

六年光阴如流水,悄然而逝。

贺婉儿再未参与过族中姐妹的赏花宴,也从不与她们争抢新裁的绫罗绸缎。她的世界,似乎只剩下那方破败的小院,和那个被锁链禁锢的少年。

直到那一夜,暴雨倾盆,电闪雷鸣。

贺婉儿提灯冒雨奔至后院,却见锁链寸寸崩裂,阿泽浑身湿透,墨发紧贴颈侧,腰腹以下已化作幽蓝蛟尾,鳞片在雷光下泛着冷冽寒芒。

她手中的灯盏“啪”地跌落,雨水溅湿裙角。

“阿泽!”她几乎是扑了过去,双臂紧紧环住他的脖颈,声音颤抖,“你竟筑基成功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一定可以!”

少年僵在原地,湿漉漉的睫毛轻颤,似是不知该如何回应这突如其来的拥抱。半晌,他才缓缓抬起手,生涩地环住她的腰,嗓音低哑:“婉儿…谢谢。”

木门轰然爆裂,碎屑飞溅!

贺云从负手踏入,衣袍翻飞间袖中金绳如毒蛇出洞,瞬间缠上阿泽刚化形的蛟尾。他五指一收,少年便被凌空吊起,重重砸在墙上。

\"哈哈哈!\"贺云从抚掌大笑,眼底闪烁着贪婪的精光,\"好一尾成型的蛟龙!不枉我这些年费心养着你这个废物!\"

贺婉儿瞳孔骤缩:\"父亲?!\"

\"我的好婉儿。\"贺云从转身拍上女儿僵硬的肩头,声音慈爱得令人毛骨悚然,\"你可是为贺家立了大功。待为父抽尽他的蛟龙精血,定赏你一瓶玉髓丹。\"

少女面色惨白如纸:\"什么......精血?\"

贺云从嗤笑着拽紧金绳,阿泽脖颈顿时勒出血痕:\"你以为,凭你那点粗浅的隐匿术,能六年来如入无人之境?\"

他欣赏着女儿摇摇欲坠的身形,\"那些丹药里有我特制的诱妖散,否则他怎会这么快化形?\"

贺婉儿双膝砸在青砖上,发簪崩落。

她看着阿泽嘴角溢出的血沫,突然想起每个雨夜他蜷缩着忍受药力发作的模样。原来那些颤抖,从来不是寒冷。

碎瓷般的月光里,她亲手喂过的每一颗蜜饯,都淬着毒。

贺云从冷眼一扫,管家立刻上前钳住贺婉儿的手臂,要将她拖走。

就在此刻,原本被金绳禁锢的阿泽骤然暴起!他蛟尾猛地一甩,鳞片间炸开刺目蓝光,竟硬生生挣断束缚,朝贺婉儿扑去。

\"婉儿!\"

少年嘶吼着伸手去抓她的衣角,指尖却只擦过一片飘摇的袖角。

然而这声呼喊,却如惊雷般穿透云霄。

天际骤然风起云涌,一道凌厉剑气破空而至!顺钦踏着剑光而来,衣袍猎猎作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院中众人。

\"十几年不见,你这废物倒有了几分模样。\"他目光落在阿泽身上,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贺云从,你倒是替本座养出了个可用之材。\"

贺云从脸色瞬间铁青,眼底翻涌着震惊与不甘,却不得不挤出谄媚的笑容,深深弯下腰去:\"能为真人教养小公子,是小人三生修来的福分。\"

顺钦广袖一挥,一道无形之力将阿泽凌空摄起。少年如提线木偶般悬浮在半空,蛟尾无力垂落,眼中最后一丝光亮随着远离的院落彻底熄灭。

\"此事你办得妥当,本座记下了。\"顺钦的声音如冰刀刮过青石,连余光都未施舍给贺云从。话音未落,剑光已裹挟着阿泽冲天而起,转瞬消失在浓云深处。

院中骤然死寂,只剩满地狼藉的锁链碎片贺云从盯着天际残留的剑痕,面皮抽搐几下。

他突然一脚踹翻石凳:\"好个道貌岸然的老匹夫!\"他额角青筋暴起,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我耗费十余年心血培育的炉鼎,倒叫他摘了现成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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