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识指间转动的玉戒突然停住。
\"所以你接近顺钦，是为了救那半蛟？\"她声音里的戏谑消失殆尽，烛火在眼底投下深沉的阴影。
贺婉儿的手指死死揪住衣领，指节因用力而发白。那些青紫的掐痕从高领襦裙边缘爬出来，像毒藤般缠绕在她纤细的脖颈上。她嘴唇颤抖了几下，最终挤出一个破碎的音节：\"是。\"
\"这些年父亲屡屡办砸差事，顺钦早对他失去耐心。\"她声音很轻，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我主动请缨去伺候那老怪物，美其名曰替父分忧。\"
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血珠渗进绣线的牡丹纹样里，\"其实每次他出门后，我都在翻查密室里的玉简，找阿泽被关押的线索。\"
烛火爆开一朵灯花，映亮她骤然扭曲的面容。那些被锦被裹挟的夜晚，顺钦枯树皮般的手掌在她身上游走时，她总盯着帐顶的蟠龙纹，数着鳞片等天亮。
\"每次事后，我要用蔷薇露洗三遍身子。\"她突然抬起眼，瞳孔里烧着幽暗的火，\"可有些脏，怎么都洗不掉。\"
宁识看见她手腕内侧的皮肤已经搓出血丝，却还在无意识地摩擦。
烛火轻晃，映着贺婉儿沉静的侧脸。她指尖抚过袖口繁复的缠枝纹，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父亲为了讨顺钦欢心，时常送来避火图册与那些…轻薄如雾的纱衣。\"
她微微闭了闭眼，长睫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他甚至还搜罗来虎狼之药，亲手熬成汤药端到我面前，眼巴巴盼着我喝下，好让那老畜牲更加尽兴。\"
说到此处，她唇角竟浮起一丝极淡的笑意，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所幸苍天怜我，至今未让我怀上孽种，也算少造一桩罪业。\"
指节无意识摩挲着茶盏边缘，她继续道：\"父亲却急不可耐，三天两头寻来大夫为我诊脉，恨不得明日就让我诞下个流着顺钦血脉的孩儿，好巩固他在归元宗的地位。\"
宁识静静听完，指尖在案几上轻轻一叩：\"依你所言，已有两三年未见那半蛟。若他如今性情大变，已成彻头彻尾的凶物，又当如何？\"
贺婉儿抬眸，眼中似有清泉流过顽石般的坚定：\"我知阿泽本性纯善。即便他如今变了，那也是顺钦一手造就的孽。\"
她双手交叠置于膝上，背脊挺得笔直，\"若他当真造下罪业，我愿代他偿还。血债血偿，天经地义。\"
夜风穿堂而过，她鬓边碎发微扬露出额角尚未痊愈的鞭痕，可声音依旧平稳：\"这世间旁人都可以疑他，唯独我不能。\"
纵然她说的这样情真意切，某人不得不多个心眼儿再试探一下。
宁识手中蒲扇一顿，扇骨挑起贺婉儿松散的衣襟。烛火摇曳间，那些青紫交错的淤痕如同枯死的藤蔓，狰狞地盘踞在她雪白的肌肤上。
“贺姑娘这般金尊玉贵的人儿，如今在顺钦榻下辗转承欢。”宁识犹豫了下，“便是街边乞丐怕也嫌你这身子腌臜。你为他碎尽一身骨，他未必承你这片情。”
贺婉儿眼波流转，唇边噙着一丝温软的笑：\"不想石掌柜这般人物，也守着那些后院里的旧规矩。\"
她指尖捻着袖口磨毛的缠枝纹，声气轻得像春夜落花拂过青砖，\"我要救的不止心上人，更是破院里分我半块松子糖，冲我傻笑的小呆子。\"
烛泪啪地落在铜盘里，映着她低垂的眉眼：\"若不是遇见阿泽，我不过是在贺家受着规训绣着嫁衣，等着被爹爹随便许给哪家管事。\"
她忽然抬眼，蒙着水雾的眸子亮得惊人，\"如今我陷在泥里无妨，只盼着那条小蛟能游出这潭死水。\"
尾音散在夜风里，轻得像叹息：\"他该去天高海阔的地方里扑腾水花的。\"
宁识凝视她片刻，指尖一枚玉简转出冷光：\"贺姑娘这般情意，倒显得石某市侩了。\"她忽然轻笑，\"杀顺钦的买卖，给你折三成利。不过...\"
贺婉儿眼睫微颤：\"石掌柜还要我做什么？\"
\"罢了，\"宁识收起玉听，声音里带着几分罕见的疲惫，\"你且先在顺钦那处待着。这桩生意，石某亏得起。\"
贺婉儿指尖微颤，褪下腕间最后一只白玉镯。耳坠、发簪、项圈在漆案上堆作零星一点碎光，映着她低垂的眉眼：“阿泽伤势沉重，求医耗费必巨。这些虽不足数，请石掌柜暂且收下，余数我定当补齐。”
宁识蒲扇轻抬，将首饰悉数推回：“留着压箱底吧，你那点体己还不够买我半株血灵芝。”扇骨叩响桌沿，“只是有一件事石某实在想不通。”
她倾身向前，烛光在眸底跳跃，“你在归元宗这些年，林景川什么脾气，月栖梧什么手段，你比谁都清楚。为何不去寻他们？以他们俩的为人，知道你这般困境一定不会袖手旁观。”
贺婉儿肩头瑟缩一下，指节攥得青白：“林师兄自会秉公持正，可阿泽终究是妖物！纵使事成，归元宗戒律堂会如何发落他？我赌不起这个万一。”她喉间发紧，声音压得更低，
“至于月栖梧，且不说三重云阶九重门禁，我这般微末身份连她一片衣角都沾不着；即便见了，月氏千金凭什么为我这蝼蚁冒险？”
蜡泪重重跌进铜盘，火苗惊跳。墙上她的影子蜷成一团。
“更何况，”她突然抬眼，眼底血丝纵横如蛛网，“顺钦在归元宗势力极大，座下弟子盘踞各峰。纵使林师兄与月小姐联手也难与之抗衡。”
宁识蒲扇一顿，扇沿漏出的烛光在他眼底晃了晃：“林景川是首座弟子，月栖梧是掌教明珠，连他们都扳不倒的人，贺姑娘凭什么觉得石某这小小商贾能成事？”
贺婉儿指尖划过案几上未收的首饰，声音沉静如古井：“我告知你蓼青珏下落的第二日，顺钦的弟子便带着假珏回山复命。”她抬眼，眸光似淬了霜的针，“你既允诺救我贺家，必是因那真珏已落入你手。”
宁识手中蒲扇轻摇，扇面漏下的风吹得烛火明灭不定：\"就凭这点猜测，贺姑娘便断定我能与顺钦抗衡？\"他唇角噙着半分玩味，\"到底是年轻气盛。\"
贺婉儿端坐如竹，嗓音沉静似潭水浸玉：\"石掌柜误会了。单是昨夜救阿泽一桩，从我递信求援到事成脱身，不过两个时辰。\"
她抬眼，目光清凌凌扫过宁识指间玉戒，\"且是在魔族突袭、剑影宗搅局、归元宗围剿的三方乱局里全身而退。\"唇角漾开极淡的弧度，\"这般手段，岂是寻常商贾能为？\"
宁识缓缓合拢扇面，玉竹扇骨抵着下颌：“贺姑娘这般明察秋毫，求人办事倒像在查账。”他忽然倾身，烛光在两人之间拉出狭长的影，“但你可曾想过，纵使我有通天本事，又为何要为你去搏命？”
贺婉儿垂眸看着地上滚动的玉簪，唇边忽然浮起极淡的笑意：“因为石掌柜踏进奉敕城那日，要寻的从来不是商机。”她抬起脸，眼底映着烛火，“是顺钦。”
宁识指节倏然扣紧茶盏，青瓷杯沿无声裂开蛛网细纹，眼底杀机如寒刃出鞘又瞬息归匣。
她轻笑一声，指尖拂过裂痕：\"好大一顶泼天罪名。贺姑娘为救情郎，连这等诛心之言都敢编派？\"
贺婉儿目光掠过街角紧闭的柿子铺雕花门板：\"石掌柜的商路走得蹊跷。\"
她声气放得轻缓，像怕惊飞檐上雀，\"明知奉敕城是龙潭虎穴，偏要在四大世家碗里夺食。\"茶盏在掌心缓缓转动，\"逼得商会对你出手，才好将特制法器名正言顺送进四位家主面前，可是如此？\"
宁识指间白玉扳指陡然停转。杯中冷茶映着他倏然幽深的瞳孔：\"姑娘这话折煞人了。\"
杯底轻叩案几，裂痕处的茶汤洇开暗色水渍，\"石某勤恳经营，何曾料到会招人妒恨？\"她倾身向前，烛光在眉弓投下浓重阴影，\"自讨苦吃的蠢事，谁会做？\"
贺婉儿指尖深陷丝帕，面上却浮着无懈可击的浅笑：“石掌柜赠予四大世家的法器里藏着引线，引得各家反目成仇互相撕咬。我父亲首当其冲，便是灵草失窃的脏水也泼在他身上。”
她脊背挺得笔直，字字如淬火的针，“石掌柜这般费尽心机，不过是为逼出他背后的顺钦。”
宁识慢条斯理咬下半块杏脯，果肉在齿间碾出甜腻汁液：“贺姑娘，月临江见我也要称一声石先生。”
她忽然俯身，阴影将贺婉儿完全笼罩，“我若想攀附顺钦，何须绕这般大的弯子？”白玉扳指在烛下泛着冷光，缓缓摩挲过她颈侧跳动的血管，“但你方才编的故事，足够让你今夜死于非命。”
宁识的目光如淬毒冰刃，贺婉儿只觉周身空气骤然凝固，心脏在胸腔剧烈震颤，每一次搏动都震得耳膜生疼。
她强咽下喉间腥甜，字句从紧咬的牙关中挤出：\"婉儿这条贱命不值一提。今日所言绝无第三人知晓。只求石掌柜给个机会，让婉儿证明尚有用处。\"
宁识的目光如淬了毒的银针，一寸寸钉进贺婉儿的瞳孔：“你既知我有通天手段，你当明白此刻碾死你，比拂去衣上尘埃更轻易。”
贺婉儿唇边血珠滚落，在下颌凝成一道凄艳红线：“石掌柜不妨留我试刀。若钝了，再折了也不迟。”
静默如潭水深沉。
宁识忽然起身，衣袂扫过案沿。
她指尖虚虚悬在贺婉儿锁骨上方，蒲扇竹骨顺着她颈线缓缓下划，像在丈量一柄待开刃的匕首：“有意思。”
扇尖倏地抵住她心口，“既然你这般忠心，那便滚回顺钦榻上去，做他最贴心的暖床物件。”
贺婉儿呼吸一滞，却立刻垂眸应声：“婉儿遵命。”
季掌柜的身影在廊下静立，传送阵的微光已在青砖上流转成环。
宁识虚虚一托贺婉儿的手肘，将人扶起时顺势往她袖中塞入一个一小瓶避子药。
\"阿泽自有我看顾着，你不必忧心。\"她替贺婉儿穿戴好披风，\"姑娘且回吧。\"
……
这届苍生谒第四关的比试，堪称一团乱麻。谁能想到，最终摘下魁首桂冠的，竟是一直闷声不响的药师谷。
领奖台上，药师谷弟子们捧着金灿灿的牌匾，朴实无华的笑容里透着天大的满足，这一群守了半辈子庄稼地忽然被金子砸了脑门的农夫已经笑得看不见眼睛了。
再看归元宗这边，气氛低迷得吓人。
弟子们个个面红耳赤，恨不得将脑袋塞进衣领里，臊眉耷眼地杵在原地。
自家尊崇的长老爆出这等惊天丑闻，往日里鼻孔朝天的姿态荡然无存，只剩下满场找地缝的尴尬。
而剑影宗的区域则剑拔弩张，火药味浓得化不开。
众弟子仿佛一群斗鸡场里胜出的公鸡，个个瞪着通红的眼珠子，凶狠地聚焦在玄极宗众人身上，尤其是那个叫阿淇的年轻弟子。
此刻，若非有几位高坐云端的真人正用威严的目光压着场子，阿淇恐怕早已按捺不住一腔愤懑，冲出去揪住玄极宗领头的邵宇撕扯了。
“邵宇！若不是你们玄极宗装神弄鬼，引着咱们满山乱蹿，”阿淇额角青筋暴跳，手指颤巍巍地指向对方，“我们怎会被那调虎离山之计迷惑，放着关卡正道不走，反倒去追捕什么劳什子半蛟？这才让药师谷那些老实巴交的家伙捡了天大的漏！”
被指控的邵宇却是一派轻松，下巴都快扬到了天上，鼻子里哼了一声：“哼！这话说的可笑！你们剑影宗一瞧见我们，就跟饿疯了的狼狗瞧见了肉骨头似的紧追不舍，架势骇人。我们不跑，难道还傻站着等你们围上来谈天说地不成？”
他环视四周，眼中满是戏谑，“再说，明明是你们自己不长眼，一头撞进了别人家的丑事里掺和搅局，这笔糊涂账，凭什么要栽到我们玄极宗头上？真是荒唐！”
邵宇的话语像连珠炮，句句带着刺，噎得阿淇一张俊脸涨成了酱紫色，半天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