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梦桐将一桌琳琅满目的华美菜肴各尝了几口,搁下玉箸,略带失望地撇撇嘴:“这奉敕城的手艺也算盛名在外?瞧着倒是精雕细琢、富丽堂皇,”
她用指尖轻点描金盘边,“可说到底不过是些名贵食材的堆砌,花哨有余,滋味反不及山中新笋清鲜本真,失之自然。”
苏倚川嗤笑一声,夹起一块晶莹剔透、裹着糖醋薄芡的荔枝肉放进她面前的碟子里:“省省你这暴殄天物的高论吧!哪里是人家厨艺不济,”
他挑眉,带着点内行的神秘笑意,“分明是你不会点那深藏不露的好东西。此间的招牌私房珍馐,若非熟客相请,可不会轻易露于席面待客。”
墨少洲抬手推开雅间临廊的花窗,恰将整个酒楼大厅的喧嚣与忙碌尽收眼底。
依旧是那位衣着低调贵气的仆妇,独自端坐在临窗的雅间内,手边放着那只醒目的金丝楠木食盒。
此刻,酒楼老板正亲自提着一个密封玉盒匆匆上前,小心翼翼将其装入仆妇的食盒之中。
苏倚川的目光追随着那玉盒,带着几分戏谑叹道:“那盒中所盛,想必就是此间以千金难求、冰魄蚕鱼脍所制的镇店至宝。可惜啊,这道珍馐如今难睹真容,竟是只供一位贵人独享了。”
宁识唇角弯起一抹了然的浅笑,指尖轻轻点着桌面:“像我们这等粗人,原也不是它的座上宾。不过嘛,”
她话音微转,带上一丝若有若无的讽意,“世间总有些贵主顾,性子可不像你我这般识趣好打发。”
话音刚落,窗外楼下景象陡变。一名身着剑影宗服饰的弟子忽然闪身,径直截住了捧着食盒正欲离去的仆妇。
那仆妇脚步猛地顿住,眉头不易察觉地微蹙起来,面上却仍维持着世家仆从的平静无波,只抬眼平视那拦路弟子:“这位公子,劳烦让路。”
那名弟子双手抱臂,下颌微抬,眼神倨傲,显然未将此等仆从放在眼里。
两人无声对峙的瞬间,酒楼的空气都仿佛凝滞了片刻。随即,掌柜面色微变,立刻堆上十二分的笑容擦着汗小跑而来:“几位贵客息怒!有话好说!不知公子是哪个仙山洞府的高足?若有招待不周处,小店惶恐…”
那剑影宗弟子面色不善,手指几乎戳到食盒上:“呵!素闻你这家鱼脍乃是一绝,方才询问小二,竟推说早已不做了!怎地到了这老妇跟前,就变了说辞?”
他语带讥讽,声音不大却清晰刺耳,“莫非是觉得我剑影宗不够分量,入不得你家后厨的法眼?”
仆妇眉头骤然一拧,唇齿微启似要辩驳。一旁的掌柜眼见事态不妙,肥胖的身子灵活地向前一挪,立刻满脸堆笑深深一揖,抢先挡在仆妇身前连连告罪:
“哎哟喂!这位贵客息怒!息怒!小的对天发誓绝无此意!”
他擦着额角急出的汗珠,语气既惶恐又透着真诚,“实在是这道冰魄蚕鱼脍做法刁钻至极,需选用十龄冰蚕辅以秘法,每日得之不易,便是现做也不敢应承。至于这位夫人…”
掌柜侧身恭敬地虚指了一下仆妇,“也是十日前便付下定金约好的,小的们只敢按规矩办事,万万不敢看人下菜碟,还请您千万明察!”
那剑影宗弟子眉峰一挑,嘴角扯出倨傲的弧度:“哦?若依掌柜所言,倒是我等唐突了?”他逼近一步,咄咄逼人,“既如此,我也不与你计较前情。今日,你重做一份奉上便是。”
掌柜闻言,脸上的血色倏地褪去,双手微颤,仿佛听到了索命阎罗的呼唤,声音都变了调:“这、这万万使不得!实在…实在是今日份的蚕鱼真没有了啊!要不…要不您几位今日的花费,小店愿免去一半,权当赔礼?”
“放肆!”弟子勃然作色,眼中凶光暴射,厉声喝道:“老匹夫!你看不起谁?难道我剑影宗会赖你一顿饭钱?”
他猛地扭头,视线如刀刺向仆妇手中的食盒,“既无备料,那这份,归我了!”话音未落,他已探手如电,劈手就将那食盒从仆妇手中强夺过去。
“住手!”仆妇再也按捺不住,胸中怒意如沸水炸开。她脸色铁青,一步挡在食盒前,字字清晰如金石交击。
“这位小道友!剑影宗尊贵无匹,我等知晓。但请别忘了!此地乃归元宗门下!做客要有做客的本分!纵使龙游浅水,也休想在此间之地仗势横行,坏了规矩!”
“阿淇,不得无礼!”另一雅间骤然传出一道清冷声线,如山谷沉露。
正欲发作的弟子闻声身形一滞,虽仍满面不甘,却也只得咬牙将食盒重重塞回仆妇手中,愤然转身疾步回到雅间。
邵宇原本百无聊赖支着下巴,此刻眼睛倏地一亮,幸灾乐祸地用手肘碰了碰旁边的楚逸:“哟呵!真没瞧出,这其貌不扬的小店竟是藏龙卧虎之地?”
他下巴朝傅凌渊所在的雅间方向努了努,压低了嗓音,“连这位煞神都悄没声息猫在这儿呢?”
苏倚川与墨少洲不动声色地对视一眼,前者唇角微扬,极轻地摇了摇头,示意他屏息凝听隔壁雅间的动静。
隔壁雅间内,傅凌渊用陶勺缓缓舀起清汤,从容送入口中:“一道吃食而已,缘何闹得沸反盈天?”
那名叫阿淇的弟子被这平静一问激得愈发委屈,声音不由得拔高,裹着浓浓的不平与怨气:“大师兄您有所不知!这冰魄蚕鱼乃箬笠溪独产,肉若冰晶,入口即化,其鲜其纯,绝非他处可比!昔日多少食家千里跋涉,只为尝这一口真味!可这两年…”
他胸膛起伏,近乎控诉,“这镇子上所有的酒楼食肆,竟都不再供应此鱼了!仿佛凭空绝迹一般!若非这般怪事,弟子方才怎会…怎会按捺不住!”
傅凌渊手中玉箸未停,姿态从容地夹起一片笋尖,声音不高,却如寒泉流过冰面:“宗门重任在前,尔等心神不系寻宝斩妖,反倒沉溺于这些细枝末节的奇闻异事?”
平淡一问,却如重石落于静潭。
雅间内霎时死寂,只余碗筷轻碰的细微声响。先前还愤愤不平的阿淇立刻低下头,其余弟子更是大气不敢出,目光紧锁自己碗中饭菜,箸尖微颤。
傅凌渊的目光如不经意的薄刃,斜斜扫过侍立在身侧的袁开。袁开会意,头颅更低几分,身影如鬼魅般无声滑向门边,悄然没入廊道的暗影之中,未惊起半点涟漪。
谢梦桐冷眼看着袁开悄无声息地尾随仆妇而去,讥诮着哼笑:“妙啊!戏台子都给人搭稳当了,合着是请我们来端茶递水,看这一折好戏?”
众人纷纷起身整理行装,宁识顺手将最后一枚酥饼塞入口中。
她闻言挑眉一笑:\"想得倒美。他们虽是戏台上的旦角,咱们可也不是台下看客。\"她指尖灵巧地转着空茶杯,眼中闪过一丝狡黠,\"这出戏里,谁还不是个角儿呢?\"
……
袁开手段利落,不多时便探得消息:冰魄蚕鱼确生于雾瘴谷深处。然因吞篁连年肆虐加之气候反复无常,此鱼踪迹已几近断绝,万金难求。
傅凌渊静立窗前,目光如幽潭般滑过下方层叠曲折、仿佛迷宫般的街巷暗影。
夜色勾勒着他冷硬的侧脸,声音低沉得几乎融进风中:“所有店家,众口一词?一个毫无灵力傍身的老妇,能在我们眼皮底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微微眯起眼,眸中寒芒一闪,“怕是无意中触到一张精心织就的大网了。网中之物,才是此行意外的‘大鱼’。”
雅间门帘骤动,阿淇带着几名弟子疾步走入,面上俱是压抑不住的怒火:“大师兄!今日我等搜寻线索,屡遭玄极宗之人暗中作梗!”
他语速又快又急,“尤其邵宇和苏倚川二人,在街巷间反复穿梭,行迹鬼祟,极尽骚扰之能事,简直如同跳梁小丑!”
袁开上前一步,冷静补充道:“属下已查明一事。玄极宗此番并非全员于论道会当日抵达。其中几人,数日前便已潜驻箬笠镇。更有可疑者,这几人时常流连镇上各家食肆酒楼,频繁探询。”
他目光微凝,“包括今日午间那家小楼,他们便匿身于我们隔壁雅室之中,动静悉听。”
阿淇闻言,眼中怨毒几欲喷出,嗤笑道:“难怪!那持食盒的刁奴,敢在我剑影宗面前那般有恃无恐、嚣张跋扈!原是有主撑腰!”
他胸膛剧烈起伏,从牙缝里挤出愤恨之语,“哼,玄极宗?一群藏头露尾、恃宠而骄的鼠辈罢了!”
傅凌渊指尖在桌面轻叩数下,沉吟片刻:“明日,且先去弄一盘冰魄蚕鱼脍来,一探究竟。”
翌日天光未亮,一群身着青缎弟子袍的身影已将酒楼围得水泄不通。
软硬兼施之下,那掌柜面色惨白如纸,抖得筛糠一般,终究屈服。一盘以玉冰盛装的、薄如蝉翼的鱼脍被小心奉上。
傅凌渊拈起一片,放入口中。鱼肉入口冰滑,鲜美异常,却也只是如此。
他神色不见波澜,将那精致的冰盘推向袁开:“确是上品,然于修行一道,并无半分奇特功效可言。食之只为果腹、求味罢了。”
袁开依言细察,灵觉探入鱼片深处,片刻后亦是摇头:“确如师兄所言,此物并无丝毫灵力蕴藏其中,更无补益之效。玄极宗那些人,见多识广,绝非贪图这等口腹之欲的浅薄之辈。”
他眼中亦露出深深疑惑,“不为功效…那他们执着于此物究竟为何?”
傅凌渊的目光未曾离开那盘鱼脍,幽深的瞳孔映着剔透的鱼肉:“吞篁。”他缓缓道,“冰魄蚕鱼,本就是伴吞篁生于雾瘴谷底的乡土风物。如今吞篁在我们眼皮底下消失无踪,”
他抬眸,寒意凛然,“九成便是落入玄极宗之手!他们寻这蚕鱼,恐怕不是自己享用,而是吞篁离不得这故土熟味。”
他的手指点在玉盘边缘,“此鱼,才是安抚驯服吞篁的关键饵食。”
雅间内,空气凝滞。
酒楼掌柜被粗绳捆绑着押入,浑身抖如筛糠。
傅凌渊垂眸扫过他惨白的脸,语气平静无波:“底下人行事粗率,委屈掌柜了。”说着,他指尖随意划动,捆绑的绳索应声而断。
掌柜瘫软在地,连连叩首:“不敢!不敢!小的惶恐…”
话音未落,侍立一侧的袁开已然出手!他五指成爪,迅疾如电,“啪”地一声死死扣住掌柜天灵盖!一股冰冷的灵力瞬间灌入!
掌柜身躯猛地一僵,双眼瞬间翻白,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嘶鸣。
他额角青筋暴起,如蚯蚓般剧烈蠕动,脸色由白转青,又由青变紫,仿佛体内有两股力量在疯狂撕扯!
傅凌渊端坐椅上,慢条斯理地拂去袖口并不存在的尘埃,声音依旧听不出起伏:“那仆妇,背后究竟供着哪座真神?”
掌柜的身体在袁开的压制下剧烈抽搐,嘴唇咬出了血,显然他体内的某种秘咒正与搜魂之术激烈抗衡,试图封锁话语。
最终,那抗拒的力量在更强大的外力碾压下溃败,掌柜眼神涣散,口唇木然地开合,吐出生硬的字眼:“贵…贵人!贵人!”
傅凌渊眉心微不可察地一蹙,语气依旧平稳,却更沉一分:“她的落脚之处,何在?”
掌柜浑身痉挛加剧,眼珠几欲凸出眼眶,仿佛濒临崩溃。一口鲜血终于忍不住,狂喷而出!
血雾弥漫中,他嘶哑着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南…南市…花…花巷……” 最后一个字吐出,他如同被抽去所有骨头,瘫软在地,气息奄奄。
傅凌渊的目光漠然扫过地上血污和人事不省的掌柜:“带去寻个医修看看。”
袁开凝视着指尖残留的、来自掌柜识海深处的禁制余威,眉头紧锁:“关键记忆被强力封禁,出手者修为精深。墨少洲嫌疑甚大?”
傅凌渊嘴角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冷峭,缓缓摇头:“墨少洲?”
他语气带着一丝洞悉的讥诮,“他自矜身份,以清正自持标榜,岂屑于纡尊降贵,对一个蝼蚁般的凡人施展这等手段?”
他眸光转向窗外沉沉夜色,仿佛在凝视着某个诡谲难测的身影:“这般狠绝利落、又带着点邪异路数的封印…倒是更像宁识那丫头的手笔。”
傅凌渊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近乎笃定的轻蔑,“如今她倒是混到化神境了。可惜,纵使境界上去了,这等不见光的下作勾当,她做起来仍是得心应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