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海上,夜色浓稠得化不开。
天幕之上,不见星月,唯有厚重的乌云低低地压在海平面之上,仿佛触手可及,吞噬了天地间最后一丝微弱的光亮,咸湿的海风呜咽着掠过空旷海面,带来的并非夏夜的清凉,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气息。
在这片死寂无垠的漆黑之海上,一个比夜色更加深邃的庞大轮廓,正无声地滑行于墨色的波涛之间。
那是一艘巨大的方舟。
为了躲避南海下可能存在的无数双窥探之眼,以及其他不可名状的威胁,这艘巨舰收敛了所有的声息与光芒。
整艘船上看不到一丝灯火,所有舷窗皆被厚重的黑布或铁板从内部严密遮盖,如同一头蛰伏的深海巨兽,彻底隐没了自身的踪迹,仅依靠着对海流与风向的精妙掌控,极其缓慢、近乎停滞般地向前悄然推移。
甲板上,空荡得骇人,往日忙碌的景象消失无踪,唯有极少数的黑影,钉在甲板关键位置,一动不动。
那是今夜的值守者,他们隐藏在阴影之下,没有人交谈,只是敏锐地捕捉着每一丝异样的水声,警惕地扫视着每一寸看似平静却杀机四伏的海面。
在这片漆黑之中,靠近船舷的某处,一道年轻姑娘的身影正倚靠着冰冷的船壁,独自坐在坚硬的甲板上。
她双腿屈起,将自己微微蜷缩,下巴轻轻枕在交叠的臂弯里。
带着咸腥气息的海风呜咽着掠过,将她身上那件略显单薄的深色外衫吹得紧紧贴附在肌肤之上,清晰地勾勒出她肩背流畅而柔韧的线条,以及那一截纤细却蕴含着力量的腰身。
她的姿态看上去很放松,与整个甲板上那种寂静却紧绷如弦的凝滞氛围显得格格不入。
年轻姑娘微微仰着头,目光投向远方那片无边无际的墨色海面,沉默不语,不知究竟在想些什么。
“想家了?”
就在此时,一道成熟中透着几分慵懒的女子嗓音,毫无征兆地在她耳边清晰响起,仿佛说话之人就紧贴着她的耳廓低语。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让年轻姑娘浑身一颤,几乎是出于本能,她的右手瞬间就握住了腰间一把匕首的刀柄,随即猛然弹身而起,动作迅捷而无声。
匕首在她掌心熟练地翻转了半圈,漆黑的刃身在极度微弱的光线下反射出海面翻涌的幽暗波光。
她的双眼锐利如鹰隼,死死盯向那空无一物的海面,全身紧绷,一动不动。
“怎么,小亚娜,才离开青龙城多长时间,连姐姐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
那道慵懒的女声再次响起,音调依旧带着独特的磁性,只是这一次,语气中微妙地夹杂进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幽怨与嗔怪。
听到“小亚娜”这三个字,年轻姑娘紧绷的身体微微一滞,随即明显松弛下来,她手腕一抖,那柄匕首精准地滑回腰间刀鞘。
她再次默不作声地靠着冰冷的船沿坐了回去,甚至微微侧过头,仿佛要将那道声音彻底隔绝在外,直接选择了无视。
沉默足足持续了半晌,只有海浪轻抚船体的细微声响。
那声音的主人似乎终于按捺不住,又一次打破了寂静,语调拉长,带着委屈与无奈:“怎么了,我的好娜娜?你何时变得这般不爱搭理人了?你这样冷漠,姐姐我可是要伤心的哦……你知道姐姐我这般,隔着千山万水与你说话,有多累么?”
被称呼为“小亚娜”的年轻姑娘终于开口,她的声音有些低哑,仿佛许久未曾言语,语气不冷不热:“我又没让你和我说话。”
那道成熟的女声忽然变得极近,仿佛瞬间穿越了无尽距离,紧紧贴在了年轻姑娘的耳边,温热的气息几乎要吹动她鬓角的碎发,语气也变得极为柔媚,如同情人之间的亲密耳语:“既如此~那姐姐我可真就走了哦……”
说罢,一阵略强的海风呜咽着掠过甲板,仿佛要将那道无形的声音从她耳边吹散,带走最后一丝痕迹。
“等等!”听到那声音似乎真的要随着风声消散,年轻姑娘的身体下意识地向前倾去,眼中掠过一丝焦急,一声呼唤脱口而出。
话音一落,海风中便隐约传来一声轻笑。
年轻姑娘像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重新靠回冰冷的船壁,将脸侧向一边。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妥协,声音也低了几分:“你先别走……”
那女声满足地轻叹一声,话语里的幽怨丝毫未减,反而更添了几分疼惜:“小亚娜,你如今这般模样,可知姐姐有多心疼?当初我便告诉过你,北海迢迢,凶吉未卜,不要任性去那么远的地方,可你怎么就是不肯听姐姐一句劝呢?”
声音顿了顿,再响起时,带上了一种近乎露骨的寂寞与依赖:“你可知,没有你在身边,姐姐有多无趣,多寂寞吗?”
年轻姑娘并未在意对方话语中那份浓烈的情感,她的眉头微微蹙起,冷哼一声,打断了那幽怨倾诉:“我被骗了。”
“哦?”那女声音语气里带着一丝好奇,音调微微上扬,“被谁骗了?说给姐姐听听。”
年轻姑娘再次抬起头,目光投向远方那广袤无垠的漆黑海面,眼神变得极其复杂。
她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被所有人骗了。”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尤其是那个开船的老头。”
“我的好娜娜,告诉姐姐,他们骗了你什么?”那道慵懒的女声再次贴近,音调里充满了诱哄。
此刻,在这片漆黑死寂的甲板上,仿佛并非只有一个孤独的姑娘倚靠船壁,而是有一位看不见的成熟女子正亲昵地紧挨着她,将下巴搁在她的肩头,与她耳鬓厮磨,说着只有两人能听见的悄悄话。
年轻姑娘没有回应那份亲昵,只是猛地再次抽出腰间的匕首。
寒光一闪,伴随着一声闷响,她狠狠地将匕首钉进了脚下的甲板木材里,仿佛将那无尽的怒意都贯注在这一击之中。
她的声音压抑着怒火,“从海上侥幸回来的那些人信誓旦旦地说,这片该死的海是有尽头的,只要一直往北方走,最终就能看到对岸的陆地。”
她的目光锐利如刀,看向船头那一片深邃黑暗中的某个方向,“那个天天就知道喝酒、满口胡言的疯老头也说这片海的尽头,确实有一片广袤的陆地,那陆地上,就跟我们家乡一样,有着无数大大小小的城池。”
“哧”的一声,年轻姑娘用力将匕首从甲板中拔出,随即以更大的力道再次狠狠钉下,如此反复数次,木屑微溅。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在寂静的甲板上格外清晰,“可他们全都在说谎,这个鬼地方,根本就走不到头!这里就是世界的最终点,是世界的最北方,再走下去也只是在海里徒劳打转罢了。”
她顿了顿,声音更显冰冷,“这里只有杀不完的海兽,没完没了的风暴,还有……海上那个时不时出现的鬼东西。”
在提到那个“鬼东西”时,她的眼底掠过一丝恐惧,但被她掩饰得极好。
她的语气充满了讥讽与不信任,“那个酒鬼老头现在又说,我们的船已经离对岸不远了,还说什么对面那座什么‘白虎城’,马上就会派出他们的方舟来接应我们……”
年轻姑娘冷哼一声,“可我知道,他自己心里根本就没底,这些话,说不定只是他用来麻痹自己、欺骗全船的胡说八道罢了。”
她冰冷的目光又扫过四周的漆黑,以及脚下这艘死寂的巨舰,语气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轻蔑:“而这艘船上的人?哼,更是一群彻头彻尾的废物!每日只知道像受惊的老鼠一样缩在漆黑的船舱里瑟瑟发抖,连直面这片海的勇气都没有!他们甚至还不如那个终日醉醺醺、但至少还敢胡说八道的老头!”
年轻姑娘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洞察,仿佛早已看穿了结局:“有这样一群懦夫拖累,这艘船……‘死亡挽歌’?呵,迟早也会彻底沉入这片海里,就像之前那几条船一样,连个泡沫都不会留下。”
她似是疲惫地感叹,“夏姬姐,你说,这天下怎么就会有这么多废物?他们明明那么怕死,什么都不敢做,却偏偏还要摆出一副同舟共济、努力求生的可笑模样,结果呢?到头来什么都改变不了,只能等死……我真不知道,他们这样徒劳地折腾一番,究竟有何意义?”
说完这些愤世嫉俗的话语后,年轻姑娘重新陷入了沉默,将下巴埋回臂弯。
一阵海风拂过,吹起她额前几缕散落的长发,发丝轻柔地掠过她的脸颊,仿佛有一双无形而温柔的手,正在怜爱地抚摸她的脑袋。
那道女声再次响起,这一次,声音里少了几分慵懒,多了几分宠溺:“我的小娜娜,你说的可不对哦。”
声音轻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这片海,的确是有尽头的,而世界的最北方,离这里,还远着呢。”
这位向来叛逆不羁、如今更是偷偷离家出走、漂泊海上的年轻姑娘,听到这话,眼中迷茫微微缓和了一丝。
她下意识地抬起头,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好奇:“那……你说,海的尽头,到底是什么?世界的最北方,又是什么?”
那女声的语气变得愈发轻柔,“海的尽头啊,是一片广阔而凉爽的天地;那边也有很多人,有很多俊俏的男人,貌美的女人;那里还有很多有趣的城池,白虎城、玉罗城、彩霞城、赤砂城……”
声音顿了顿,“而在更北的地方,越过那些城池,有一片像这南海一样无垠的雪原,那片雪原上,曾经居住着许多身穿厚重兽皮的人,但是呢,在比那片雪原还要更北的地方,出现了一些……非常可怕的东西。”
她的声音里染上一丝难以捉摸的深邃:“于是,那些雪原上的人们,便开始往南方跑,想要逃离那些东西……不过呢,等那些可怕的东西追上他们的时候,他们……就再也跑不了了。而到了那个时候,那些可怕的东西在哪里,哪里……就是世界的最北方。”
年轻姑娘听到这话,眼中那抹冰冷被浓浓的好奇之色取代,她追问道:“雪原?那是什么?那些人为什么要穿厚重的兽皮毛?是因为那边很冷么?还有……那些‘可怕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它们比海上这些东西还要可怕?”
那道女声轻笑起来,带着一种知晓一切却又欲说还休的神秘:“等你真的到了对岸,很快就会知道啦。现在说出来,岂不是少了太多惊喜?”
年轻姑娘冷哼一声,反问道:“到了对岸?你真觉得我们这艘破船,能安然走出这个鬼地方?”
她的声音压低了些,染上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你或许还不知道,这片海上,出现了一条很奇怪的船,它一直阴魂不散地跟着我们,时不时就会冒出来,像是要把这条船上剩下的人全都活活吓死才甘心。”
那道女声噗嗤一声又笑了出来,语气里带着毋庸置疑的宠溺与自信:“别担心,我家小娜娜天赋异禀,这么厉害,怎么可能会被这些装神弄鬼的东西阻拦住脚步?你忘了么?”
她的声音认真了几分,“你可是我的‘天命’,迟早有一天,你会变得比我还要厉害。”
她的语气又轻快起来,“对了,到时候,你还要找一个天下最俊俏的男人,然后和他一起过上让神仙都羡慕的日子,就像我和小白一样。”
年轻姑娘嗤笑一声,虽未出言反驳,但那张清秀脸庞上,分明露出了不屑一顾的神情。
那道女子声音似乎毫不在意她的反应,继续道:“好啦,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明日,对面两艘来接应你们的船,就要正式出发了,或许用不了多久,你们就能在海上相遇。到时候,你便可以跟着他们,一起去对面亲眼看一看了,你一定会觉得很有趣的。”
年轻姑娘闻言,脸上非但没有露出丝毫期待神色,反而有些无语。
她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那老头前日、大前日就跟我说对面的船‘明天’就要出发了,这话我都听了无数遍了,难道你们都在合起伙来耍我玩么?”
成熟女声不急不慢,从容解释道:“不是耍你哦,我‘听’说,他们这几日是在等一个人,所以才迟了几天。”
年轻姑娘眉头一挑,语气里带着一丝愠怒:“等人?这片鬼海上不知道有多少人眼巴巴等着他们来救命,他们竟然为了一个人,就让整船人干等着?那人是谁?他凭什么有这么大的面子?”
甲板上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风声和海浪的低语。
然后,那道女子声音才再次悠悠响起,语气里带着一种难以捉摸的玩味:“那是一个……年纪和你差不多大的少年。”
她顿了顿,“他前些日子去了我方才和你提到过的那片‘雪原’,为了拯救一些即将被风雪吞噬的人,就是那些喜欢穿兽皮衣服的人,具体我也不甚清楚,但那个少年,似乎……很是不一般呢。”
女声又凑近了几分,几乎将无形的唇贴在了年轻姑娘的耳廓上,呵气如兰,低喃道:“听说……是个非常勇敢的男人哦~嗯…说不定,是你会喜欢的类型呢。他明日也将登上方舟来到这片海上,或许用不了多久,你就会亲眼见到他……”
“一个……少年?”年轻姑娘闻言,纤细的眉头微微蹙起。
随即,她眼底掠过一丝好奇:“他为什么要跑去那片雪原上救人?他不怕遇上你所说的那些……‘可怕的东西’么?”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种冷酷的审视,“在我看来,勇敢和愚蠢,还是有些区别的。”
女声变得愈发慵懒:“小亚娜,你记住,男人啊,都是很愚蠢的。”
她的话锋倏然一转,声音又变得软糯甜腻,“可就是这种不顾一切的愚蠢,有时候却偏偏让人……喜欢得紧呢~”
她再次将声音压得更低,如同魔鬼的耳语,带着无尽的诱惑与深意:“等你以后遇得多了,亲身经历了,自然便会懂了。”
年轻姑娘“切”了一声,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悦:“像你这样的女子,真就不该便宜了这世上的任何一个男人,就算那个什么‘小白’真有你说的那般好,我也觉得……他根本配不上你。”
她的话音刚落,一阵海风忽然贴着海面掠过,不仅带来了寒意,更调皮地掀起了年轻女子那单薄衣衫的下摆,露出一截线条流畅、雪白平坦的小腹。
几乎与此同时,那道成熟女声变得异常炽热,语气酥麻入骨,直钻心扉:“所以…我的小娜娜~你这是…想要人家了咯……”
这声音仿佛拥有某种魔力。
话音落下的瞬间,年轻姑娘的眼神里不受控制地闪过一丝迷离恍惚,原本冷冽的脸颊忽然不受控制地泛起诱人的红晕,一直屈起抵着下巴的两条修长双腿仿佛失去了力气,无意识地平伸开来,搁在了甲板上。
她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力气,软软地靠着船壁,散发出一种毫无防备的柔弱感。
在这片漆黑中,坐在甲板上的女子身躯微微颤抖起来,仿佛正承受着某种无形力量的侵袭。
就在此时——
“哗啦——”
一个不大不小的浪头毫无征兆地袭来,重重拍击在巨大的船身一侧,整艘方舟随之上下剧烈地颠簸了一下,一片冰凉的海水被溅起,越过船沿,精准地泼洒在年轻姑娘的头上、脸上。
刺骨的冰冷让她猛地一个激灵,迷离的眼神骤然聚焦,脸上的红晕未退,但神色却因此清醒了不少。
这位貌美姑娘靠在船板上,微微喘着气,胸口随着呼吸轻轻起伏,被打湿的发丝贴在额角和脸颊,显得有几分狼狈,却又别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她的眼神里,则带着一丝羞恼。
那道女声又噗嗤一声娇笑起来,声音娇滴滴的,带着一丝毫无诚意的歉意:“对不起呀,小娜娜~姐姐不是故意的……不过,你方才是不是后悔离开我身边了?”
年轻姑娘没有回答,只是猛地将一直握在手中的匕首狠狠扎进身旁的甲板,她用力咬着自己的下唇,倔强地沉默着。
那女声幽幽道:“那……姐姐走了?”
“不行!”一向雷厉风行的年轻姑娘几乎是脱口而出,直接了当地拒绝,语气里甚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依赖,“再陪我聊一会儿……”
呼啸的海风中,似乎又隐约传来了几声愉悦轻笑,风中甚至还夹杂着一缕勾人心魄的异样香气。
随即,那声音变得无比温柔而包容:
“好~姐姐今晚哪里都不去,就在这儿陪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