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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么安静了许久,李当归终于缓缓抬起头,神色稍微恢复了些许平静,他看向对面一直耐心等待的云想容,声音带着一丝迷茫:“云前辈,关于这件事情,您认为我该怎么办才好?”

云想容听到少年竟然主动询问她的意见,眼中闪过一丝欣慰,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优雅地执起茶壶,亲自为他面前那杯早已凉透的茶水续上热气腾腾的新茶,轻轻推到他面前。

然后,她才不紧不慢地开口:“你的意思是,你母亲虽为你定下婚约,但你实际上早已心有所属,所以,你并不想娶小红绡,只想娶你那位心上人。可如今,你发现你母亲连婚书和信物都已为你准备妥当,这说明她对待这门婚事极其认真,而你,既不愿违背自己的心意,却又不想让母亲失望,于是便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云想容注视着少年,“你是想问,如何才能两全其美?”

李当归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神中充满了困扰:“正是如此。”

云想容单手轻轻托起下巴,目光转向窗外:“嗯……要我说啊,你这个问题,完全是多虑了。”

李当归望着茶杯中晃动的倒影,并未说话。

云想容继续道,“以我对汀兰的了解,她是绝不会对你感到失望的,恰恰相反,她只会希望你能与自己真正倾心相爱的女子在一起,平安喜乐地度过一生。”

她转回头,看着少年,“所以,你若真不想履行这桩婚约,大可以就当它不存在,遵循你的本心,想娶谁,便去娶谁。哪怕先斩后奏,等将来汀兰归来后,你再与她好好解释,解除这桩婚约便是了,她定然不会怪你。这一点,你大可放心。只是……”

听到这话,李当归一直紧绷的心弦似乎松动了一些,但随即又不解地问道:“只是什么?”

云想容的眼神变得格外锐利和深邃,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质询:“只是,你真的确定,要这样做?小红绡可是对你情深意重,你忍心……如此伤她的心?”

李当归听到这话,眉头不由得微微皱起,脸上露出不解神色,反问道:“云前辈何出此言?红绡姐……她一直都将我当做亲弟弟一般看待,对我关怀备至,但也仅限于此。她怎么会对我情深义重?”

云想容见他这副懵懂的样子,不由得轻轻摇了摇头,抬起素手,指了指自己发间簪着的一根白玉簪,语气意味深长:“你就没注意到,你的红绡姐,很喜欢戴那根碧玉簪子么?若她对你真的只是姐弟之情,毫无他意,为何要如此刻意地佩戴着这象征婚约的信物?这么明显的暗示,你竟都看不出来?”

云想容无奈摇头,“真不知该说你粗心,还是该说你太过单纯。”

“这——”李当归一时语塞,竟不知该如何反驳。

倒不是说他看没看懂红绡的暗示,而是他压根就没有仔细留意过她头上戴的是什么簪子。

在他眼里,红绡一直是那位温柔可靠的姐姐,他从未想过其他。

但云想容自然不会骗他,此刻经她一点破,再回想这几日红绡姐对他的态度,似乎确实比之前还要更加亲昵、关怀得无微不至,甚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占有欲……

李当归脸色变得有些为难,下意识地挠了挠头,最终,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起来:“即便如此……那也不行。”

他目光坦诚地看向云想容:“云前辈,实不相瞒,我心中喜欢的一直是宁芙姑娘,今日我还与她一起回了家,见了她的父亲。我若娶妻,只会娶宁芙一人。就算……就算红绡姐真的对我有意,这份情意,我也只能心领,并……婉言拒绝了。”

云想容闻言,眉头微蹙,脸上似有不悦之色闪过,她忽然伸出手,一言不发地将李当归面前那杯还冒着热气的茶水拿了回来,动作间带着一丝罕见的愠怒。

随即,她再次将头转向窗外,只留给李当归一个冷淡的侧影,既不说话,也不再搭理他。

李当归被这突如其来的冷遇弄得微微一愣,完全摸不着头脑,于是小心翼翼道:“云前辈,你……你怎么了?”

云想容转回头,那双总是含笑的眼眸此刻却带着浓浓的质问:“所以,这就是你真实的想法?先是让一个女子对你倾心付出,甚至可能因你一纸婚书而抱有期待,随后,你再轻飘飘一句‘婉言拒绝’,做一个看似无奈实则无情的‘负心郎’,干脆利落地不管不顾了,是么?”

“我——”李当归被云想容这番质问噎得说不出话来。

见到少年面色为难,眼神挣扎,云想容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的节奏放缓了几分,语气也随之缓和下来,娓娓道:“当归,你需明白,世间最重的,莫过于女子捧出的真心,譬如朝露凝于叶尖,日光一照便再难寻觅第二颗同样模样的。”

她神色严肃地问道,“你可知真心若被辜负,会碎成什么模样?”

李当归攥紧拳头:“可我并非有意……”

“自然不是有意,”云想容截断他的话,眼里藏着一丝无奈,“你们这样的好儿郎,总觉拒绝便是慈悲,却不知女子情丝既缠,纵你退避三舍,她仍会为自己找到千百个理由,自己骗自己。”

她忽然倾身,发间玉簪流苏轻晃,“你方才问我该怎么办,我认为,你不如坦然接住每份真心,以诚相待,以情暖情。”

李当归一听这话,无奈摇头:“云前辈,您这不是教我滥情么?”

云想容闻言,非但没有否认,反倒轻笑一声:“是又如何?”

见少年怔忡,她语气转柔:“你要明白,真心如琉璃,纵不能完整捧在手心,也不该任其碎落在尘泥里,你若能珍重每份情意,反倒比勉强专一却心生倦怠来得慈悲。”

李当归眉头紧锁,嘴唇动了动,内心依旧无法完全认同云想容这套看似豁达、实则惊世骇俗的理论,可又不知该如何反驳,一时间陷入了更深的困惑之中。

云想容见状,嘴角勾起一抹笑意,余光微微瞥了眼不远处的一张屏风,随即忽然话锋一转道:“我家紫嫣啊,小看着话本里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故事长大,却总同我说,若真心欢喜一人,纵只能在他心尖占得方寸之地,也好过守着虚假的独占孤独终老。”

她抬眼直视少年,“你可知这话让我多心疼?这般剔透的姑娘,合该被人放在心尖最柔软处呵护。”

李当归又是一愣,不知话题怎么忽然又跑到紫嫣身上去了。

云想容不再多言,再次执壶,动作优雅地为李当归面前的空杯续上清亮的茶汤,轻轻推到他面前。

她似是感慨:“少年郎,人生苦短,春光易逝,莫要辜负了大好年华,更莫要辜负了落到你身上的每一份真心,你要知道,世间情缘万千,从来就不是非黑即白、只能择一而终。”

李当归沉默了下来,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茶杯,久久不语。

云想容懂得过犹不及的道理,眼前的少年还年轻,心性质朴,观念并非一朝一夕所能改变。

她今日种下这颗种子,说不定哪天机缘到了,他自己就会觉得这番话很有道理,正所谓,来日方长,她并不急于一时,也不怕他想不通。

于是,她又放缓了语气,劝慰道:“好了,我方才说的这些话,也不过是我自己的一点浅见和想法,你可以听一听,好好考虑。总之,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太过死板,被世俗礼法捆住了手脚,错过了真正珍贵的情意。”

这位已不再是芳华年纪、却依旧惊艳的大才女目光温和的看着少年,语气带着诱导:“你看,小红绡温柔体贴,医术高超;我家紫嫣聪慧灵动,能力出众;都是万里挑一的好姑娘。我就不信,你与她们相处至今,就真的一点都不曾心动?只要你情我愿,彼此真心相待,何来‘滥情’之说?”

李当归闻言,只觉得云想容这番话听起来似乎有点道理,却又处处透着不对劲,而她的想法也太过超前,让他这凡夫俗子有些招架不住。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语气里充满了无奈:“云前辈,您这话,我总觉得有些……嗯,有些误人子弟。”

云想容见少年油盐不进,不由得轻哼一声,彻底失去了迂回点拨的耐心。

她将手中的茶杯往桌上一放,发出清脆的声响,直接坦然,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你这傻小子,世上别的男人都恨不得三妻四妾,享尽齐人之福,你倒好,送到眼前的真心真意都要往外推。”

她目光锐利,一字一句道,“我就跟你直说吧,我家紫嫣,自从前几日得知你与小红绡有婚约后,整个人都失了魂似的,整日闷在房间里,不知偷偷哭了多少次,连见了我,都没有了往日的笑脸,整个人憔悴了不少。我苦口婆心劝了几次,都毫无作用,看她那副样子,想来已是情根深种,非你不嫁了。”

云想容的声音带着一丝心疼和不容反驳的决绝:“你若不娶她,她定然还要伤心一辈子,我是绝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的。”

她不等李当归反应,继续道,“你喜欢那位宁芙姑娘,我没有意见,你和小红绡有婚约,我也没意见,还有总跟在你身边的那位北境姑娘,你们二人形影不离,关系定然也不简单,这些,我都可以不管。但是,你想只要一个,其他人全都撇清关系,置身事外?怕是没那么容易。”

最后,她掷地有声,带着绝对的强势:“你若最后还是铁了心,一心只想要那宁芙姑娘一人,好!那我便亲自去找你大姐二姐理论,就算是厚着脸皮、倚老卖老,豁出我这张脸,也要让紫嫣嫁到你们家去,甚至,等哪天汀兰回来了,我也会亲自去找她,说什么也要让她点头,收下紫嫣这个儿媳。”

她盯着彻底傻眼的少年,一字一顿道:“到时候,你不娶也得娶,不爱也得爱,由不得你。”

这一番话说完,李当归彻底愣在了原地,张大嘴巴,脑子里一片空白,半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根本不知该如何应对。

不远处,那张绘着幽兰的屏风之后,偷听已久的紫嫣,脸颊已经红得如同熟透的樱桃。

她紧紧捂住发烫的脸,羞得几乎要找个地缝钻进去,但那双眼眸里,除了羞涩,更多的却是难以言喻的感动和一种被强烈维护着的安全感。

在她身后,不知何时,那位接待李当归的女执事,以及几位本该在听雨阁各处准备茶点、侍弄香炉的侍女,竟然都悄然围了过来,挤在这一处,跟着这位紫衣姑娘一起屏息偷听。

此刻,她们一个个皆是一脸激动佩服,眼里闪着兴奋又崇拜的光彩,无声地用口型和眼神交流着,显然对楼主这番霸气护犊、强媒硬保的操作佩服得五体投地,恨不得当场鼓掌叫好。

整个听雨阁内陷入一片寂静,只剩下窗外隐约的市井声。

李当归被云想容这番强势到近乎“蛮不讲理”的宣言彻底震住,沉默了许久,才勉强稳住心神。

随即,他有些尴尬地开口道:“云…云前辈,您大可不必如此,我……我会想办法的。”

云想容素眉一挑:“哦?这么说,你是改变主意,愿意娶我家紫嫣了?”

李当归闻言,呵呵干笑一声,并未直接回答是或不是,反而露出了一副破罐子破摔般的无奈表情。

您一位长辈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我还能说什么?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云想容将他这副生无可恋的模样尽收眼底,忍不住掩唇轻笑出声,那笑声里带着愉悦和一丝调侃。

她放下袖子,恢复了那副优雅从容的姿态,却还是忍不住揶揄道:“有时候啊,看你这副扭捏的样子,真不像汀兰的孩子,你母亲当年那可是大大方方,敢爱敢恨,哪像你这般瞻前顾后,婆婆妈妈。”

李当归没有否认,只是默默地拿起面前那杯早已凉透的茶水,一饮而尽。

云想容眼里的笑意却丝毫未减,就这么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少年,心里则已经开始描绘将来紫嫣与他相濡以沫、永结同心的美好画面,不由得对未来生出了几分真切的期盼。

李当归又下意识地看了眼窗外,似乎想将眼前这些剪不断理还乱的复杂问题暂时抛诸脑后。

他深吸一口气,再次转向云想容,神色变得认真了些,犹豫了一下后,才开口道:“云前辈,今日您说的这些事情,我……我回去后会仔细考虑的。”

他顿了顿,“但其实,我这次来,还想向您打听一下关于南海的消息。毕竟明日就要随方舟出海,前途未知,想着若是能提前知道些情况,心里也好能有个底,做些准备。”

他似乎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补充道:“当然,我知道风雨楼的情报都不是随便就能对外透露的,若是这件事情让您为难,或者需要什么代价,您也但说无妨……”

云想容直接摆手打断了他的话:“不必说这些见外的话,我有何为难?”

她眼波流转,笑意更深,说出来的话却再次让李当归瞠目结舌:“这座风雨楼,迟早都是要交到紫嫣手上的,等你将来娶了她,那这座楼,连同楼里的一切,自然便也是你的了。虽说楼内规矩,情报不能轻易透露给外人,可若连楼主都是你的人了,谁又敢多说半个不字?你想知道什么,但问无妨。”

李当归闻言,下意识地摸了摸鼻子,脸上写满了无奈,心想这都哪跟哪。

云想容纤指轻点下颌,沉吟了片刻,开口道:“不过,楼内搜集的各方情报,尤其是南海这类具体事务,一般都是紫嫣在亲自打理,她比我更清楚细节,我知道的并不多。”

她说着便直接站起身,衣裙曳地,姿态优雅,“你在此再稍坐等候片刻,我这就去把她叫来,让她亲自与你说。”

说罢,她刚要走,似乎又想起了什么,转身对着少年,脸上露出一个温和笑容:“对了,上次见你似乎很喜欢吃我做的糕点,我待会儿再去小厨房给你做一些新的,你回去的时候正好带上。”

不等李当归回应,云想容便翩然转身,身影很快消失在竹帘之后,留下满室淡淡的檀香和一脸懵然的少年。

云想容离开很久后,李当归依旧有些没回过神来,独自坐在雅间里,只觉得脑子里像是塞了一团乱麻。

他再次望向窗外长街上熙熙攘攘的行人,试图让喧嚣的市井气息驱散内心的纷乱,看着看着,就又陷入了出神的状态。

直到窗外一阵稍显喧闹的孩童嬉笑声将他惊醒,他才猛地从杂乱的思绪中抽离,眨了眨眼,从窗外收回目光。

然而,就在他转回视线的一刹那,惊愕地发现,不知何时,紫嫣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在了茶桌对面,正静静地望着他,而他竟然毫无察觉。

见到少年终于看向自己,几日来都未曾有过真心笑脸的紫衣姑娘,此刻唇角微微扬起,露出一抹莞尔笑意。

她微微蹲身,动作流畅地行了一礼,声音轻柔得不像话:“李当归,好久不见。”

李当归吓了一跳,语气带着一丝窘迫:“紫嫣,你……你什么时候过来的?怎么这么快?也不出声提醒我一下。”

紫嫣在对面云想容坐过的位置坐了下来,将手中捧着的一沓整理得极其整齐的资料轻轻放在桌面上,随即抬起那双顾盼生辉的凤眸,目光落在少年脸上时,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羞意:“你方才在想什么?那么入神。”

李当归闻言,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没……没什么,一些琐事。”

紫嫣很快便注意到了少年侧脸上那道新增的、淡淡的伤痕。

她眉头微蹙,语气立刻变得关切起来,身子都不由自主地微微前倾了些:“我听雀翎姑娘说,你这次从北境回来,受了很重的伤?是真的么?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还疼不疼?”

李当归连忙摆手,语气尽量轻松:“没有的事,别听雀翎夸张,就是一点皮外伤,早就好得差不多了,你看我现在不是生龙活虎的嘛。”

紫嫣见他似乎真的无碍,这才稍稍放下心来,点了点头。

她将手中那沓整理得一丝不苟的资料轻轻推了过去:“这些是关于南海的一些消息,是楼里能收集到的最详尽的资料了,你可以仔细看看。”

李当归眼睛一亮,道了声谢,接过那些纸张,低头仔细翻阅起来。

紫嫣就安静地坐在他对面,手肘轻轻支在桌面上,托着香腮,目光静静地落在少年专注的侧脸上,眼神柔和。

然而,仅仅片刻之后,李当归脸上的轻松神色便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凝重,眉头也紧紧锁了起来。

他快速地浏览着手中的情报,上面的内容记载之详细、范围之广,远超他的预期。

南海对岸这次派出的五条方舟,每一条所选择的大致航线、它们从出发至今已经在海上航行了多长时间、在此期间每条船大致都经历了些什么、遇到了哪些特殊的困难……这份资料上,竟然都有或详或略的记载。

而真正让李当归感到震惊甚至后背隐隐发凉的是,那五条方舟如今在海上的情况。

其中,有两条方舟已然不知所踪。

情报显示,它们皆是在出发后没几天,便不幸遭遇了海上的某种极端天气,自此便彻底失去了联系,再无任何音讯,情报后面附加了推测,那两条方舟及其船上所有人员,极大概率已经全军覆没,葬身茫茫大海。

还有一条方舟的遭遇更是令人心悸。

它误入了某片“海兽巢穴”,遭遇了难以想象的袭击,船上人员死伤惨重。

虽然它最终侥幸逃离了那片危险海域,并且依旧在海上坚持航行,但情报上基于其受损程度和人员损失情况推测,这条方舟几乎很难再完成剩下的航程,最终结局凶多吉少。

目前还剩下的两条方舟,情况则截然不同。

其中一条似乎比较幸运,航行至今,并未遇到太过复杂棘手的情况或是完全无法阻挡的危险,也并未有什么重大的人员伤亡,依旧在海上相对安稳地航行。

虽然它的速度并不算快,但根据其目前的路线和状态推测,拥有很大的几率能够成功抵达南海此岸。

而这一情况的出现,对于南海两岸来说,意义都极其重大。

因为这条方舟所选择的航线,很可能是一条相对安全的、可以重复通行的“黄金航线”,南海对岸传来的消息中,也极力请求白虎城派出的方舟,务必要优先找到并成功接应这条方舟。

但最让李当归感兴趣的,却是关于最后那一条方舟的记录。

那是一艘名为“死亡挽歌”的方舟,情报上显示,它是五艘方舟中航行速度最快的一艘,也是如今离白虎城海岸最近的一艘,正破开海浪,直指南海之滨。

但这并非重点,真正令李当归屏息的是这艘方舟自出海后所经历的航程,被情报用了极大篇幅来详细记述。

这条方舟以一种近乎强悍的姿态,碾过重重险阻。

它不仅安然无恙地穿越了一处暴风雨带,更在最近几日,成功突破了一片以凶险着称的海兽聚集区域,期间甚至多次与巨型海兽正面交锋,并以摧枯拉朽之势战而胜之,其势如破竹,几乎可以说是势不可挡。

这绝非侥幸所能解释,让李当归心中涌起一种深深佩服与强烈好奇,这“死亡挽歌”号上,究竟有着怎样的存在?或许不久后他便能知晓。

除此之外,情报最后附录还有一条最新消息,让李当归的眉头再次紧紧锁起。

据海上传来的零星消息称,那艘早已被认定遇难、名为“追风”的方舟,竟如同幽灵鬼船般,频繁在茫茫大海的不同海域诡异出现。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它甚至还对那势不可挡的“死亡挽歌”号发起过一次袭击,虽未造成实质性的人员伤亡,但此事本身已足够诡异莫测,令人脊背发凉。

这条消息刚刚传回不久,已同时引起了南海两岸的高度重视与深深不安。

李当归看完这些,背靠椅背,思绪万千,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目光变得深沉而锐利。

南海之上的情况,虽有好有坏,但大体上依旧危机四伏,不容乐观。

那片蔚蓝的深渊,隐藏着天灾、巨兽、乃至无法用常理解释的诡异事件。

明日,他们也将驶入那片凶险之海,是否也会遭遇那神出鬼没的幽灵鬼船?是否也会直面能让整船覆灭的极端天灾?是否也会闯入那海兽巢穴?一切都是未知数。

但无论如何,他们都必须去。

不仅是为了接应潜在援军,探寻希望,更是为了白虎城乃至整个南方的未来。

他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纷乱的思绪压下,眼神重新变得坚定。

届时,只能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而他,必将竭尽所能,为此次航行献上自己的力量,同时,他也要保证与他一起同舟共济的宁芙等人安然无恙。

想清楚这些,李当归长长舒了一口气,仿佛要将那份凝重尽数吐出。

他重新抬起头,目光落在对面静坐的紫衣姑娘身上,脸上露出一抹真诚的感激之色:“紫嫣,谢谢你,这些情报对我而言,至关重要。”

紫嫣闻言,却并未展露笑颜,反而是轻轻咬住了下唇,一双眸子里波光流转,似乎有什么话哽在喉间,欲言又止。

李当归将手中的卷宗轻轻合上,放在案几上,看着她这般模样,不禁问道:“怎么了?还有什么事情?但说无妨。”

紫嫣的指尖微微蜷缩,轻轻点了点那叠情报:“你也看到上面记载的那些事情了,南海上实在太危险了。”

她抬起眼眸,目光直直地望进少年眼中,“可我知道,即便看了这些,你明日还是会去的,对么?”

李当归闻言,脸上却浮现出一抹看似风轻云淡的笑容,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是有些险阻,不过我相信,只要我们同行之人团结一心,互相信任,最终定能劈波斩浪,平安归来。”

紫嫣微微叹了一口气,神情低落了几分:“我就知道你会这般说。”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却饱含着真挚关切,“所以,我才更加担心你。”

李当归看着面前女子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淡淡忧愁,心中亦是涌起一阵无奈,他明白这份担忧的分量,却一时不知该如何宽慰,才能让她真正安心。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腰间的剑柄,发出几不可闻的嗒嗒声,忽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嘴角勾起一抹略带神秘的笑意,开口道:“紫嫣,你看这个。”

“什么?”正低头不语的紫嫣闻言,有些茫然地抬起眼眸,望向少年。

李当归没有立刻解释,只是朝着她,缓缓伸出了一根食指。

这个动作让紫嫣柳眉轻轻蹙起,精致的脸庞上写满了不解,不明白他意欲何为。

李当归深吸一口气,摒除杂念,心神沉静,意随念动,那根伸出的食指,轻微地向上一抬——

下一刻,只听得“嗖”的一声清越铮鸣,他腰间那柄长剑,应声脱鞘而出,化作一道光弧,迅疾而灵动地在两人头顶上方盘旋飞舞,带起细微的风声。

紫嫣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得眼眸微睁。

随即,李当归指尖微不可查地一动,那盘旋的长剑速度渐缓,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稳稳当当地落下,最终,精准地悬停在他与紫嫣之间的半空中。

剑身光洁如镜,清晰地映照出紫衣姑娘那张写满了惊愕的姣好面容。

紫嫣怔怔地看着眼前这柄自行悬停空中的长剑,又看向对面嘴角含笑的少年,整个人彻底愣在原地,一双凤眸睁得极大,里面盛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

李当归见到紫嫣那副全然愣住的模样,嘴角不禁扬起一抹自信而飞扬的笑意。

他看着她,声音清朗地问道:“你看,我这把‘辞故人’如何?是不是很厉害的?”

悬停的长剑仿佛感应到主人的心绪,剑身流光微转,发出极轻微的嗡鸣,似在回应。

他不待紫嫣回答,便继续说着,语气里带着笃定:“这次出海,无论会遇到什么,只要有它在手,我便有信心能护得自己周全,也能护住我想护的人。”

他顿了顿,眼神亮晶晶的,带着几分少年人特有的狡黠,“你不是很喜欢看那些小说么?在那些故事里,像我这样能御剑的高手剑客,怎么可能会有事?哪个不是逢凶化吉、一路坦途?你说对不对?”

看着眼前少年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的模样,紫嫣只觉得此刻的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更加耀眼,心脏不由自主地加速跳动,脸颊也悄悄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红晕。

而听他这番带着几分幼稚又无比认真的话语,她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如同春水微漾,眉宇间积攒的浓浓担忧瞬间被这笑意冲散,化作一抹嫣然动人的神采。

她顺着他的话,声音轻柔却肯定地说道:“嗯,你说得对,像你这么厉害的剑客,怎么可能会有事呢。”

李当归见紫嫣终于不再愁容满面,露出了真切的笑容,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心中暗自对“辞故人”道了声谢。

长剑与他心意相通,立刻发出一阵欢快而清越的嗡鸣声,随即在他心念微动之下,划出一道优美的银色弧线,“锵”地一声,精准无误地飞回他腰间的剑鞘之中。

“好了,”李当归站起身,语气轻松了许多,“今日真的多谢你了,时候不早,我该回去了。”

紫嫣闻言,并未出言挽留,只是依然而坐,轻轻点头,目光依旧柔柔地落在他身上。

李当归再次对她露出一个灿烂笑容,最后望了一眼窗外繁华的长街,忽然又回头道:“以后,你可以常来这听雨阁坐坐,这里的视野极佳,风景独好。”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温和,“还有,也别总是忙于楼中事务,记得多陪陪云前辈,和她说说话。”

紫嫣再次乖巧地点头,轻声应道:“好。”

李当归说完这些,觉得该交代的已尽数说完,便不再多言,转身迈着稳健的步子离开了听雨阁。

这一次,紫嫣没有起身相送,她依旧安静地坐在原处,目光却并未追随他的背影,而是缓缓转向了窗外,只是那唇角,依旧噙着一抹未曾消散的笑意。

走出风雨楼的大门,李当归手中已多了两个极为精致硕大的食盒,里面满满当当地装着云想容方才亲手制作、尚且温热的各色糕点。

清甜诱人的香气不断从盒缝中丝丝缕缕地飘出,萦绕在鼻尖,令他心中不禁再次赞叹,云前辈的手艺,当真是一绝。

他下意识地回头,却发现那位一路送他出来的女执事并未立刻返回,依旧身姿优雅地伫立在门廊的光影下,只是她脸上的笑意,比初见时更为浓烈明媚,带着几分毫不掩饰的欣赏。

见他回头,女执事忽然俏皮地朝他竖起一个大拇指,眼眸弯弯,开口夸赞道:“李公子,您方才在阁内用的那招‘飞剑’,真是聪明极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笑意,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而且,真的很潇洒唉,连我看了,都有些喜欢上你了。”

如此夸赞,李当归还是有些招架不住,耳根微微发热,略显局促地微微点头示意。

随即,他赶紧转身,拎着两个食盒,加快脚步朝着百草堂的方向匆匆走去。

那位女执事望着少年略显仓促的背影,再也忍不住,以袖掩唇,发出一阵银铃般的娇笑声,这才心情愉悦地转身,袅袅娜娜地消失在风雨楼的门内。

听雨阁窗前,紫嫣依旧静坐在原处,目光透过雕花木窗,久久地追随着长街上那个快步离去、最终消失在街角的少年身影,一双凤眸中盈满了眷恋与不舍,即便他的身影早已不见,她也迟迟没有收回目光。

云想容不知何时已坐在了她对面,将自己妹妹这副魂牵梦萦的痴情模样尽收眼底,只得无奈地摇了摇头,可那雍容的唇角,却终究是抑制不住地泛起一丝淡淡笑意。

一下午的时光悄然流走,暮色四合,华灯初上,时间来到了夜晚。

初夏的晚风带着恰到好处的微凉,轻轻拂过城西已渐趋空荡的长街。

街边,百草堂大门外那两盏灯笼在风中微微摇曳,晕开两团温暖而孤独的光晕,今夜的小药铺,似乎比往常都要寂静许多。

今晚,李当归终于能回到自己那间久违的房间睡觉。

他心中清楚,这将是在家里度过的最后一个夜晚,明日此时,他早已登上那艘巨大的方舟,漂流在浩瀚莫测的南海之上,住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了。

这让他格外珍惜这家中最后一夜的平静与温暖。

李当归坐在自己那间许久未曾踏足的房间里,身下是熟悉的床板,铺盖依旧整洁,只是上面沾染了一些淡淡的清雅香气,想来是这几日红绡与峨眉暂住时留下的。

一旁床铺上,摊开放着一叠叠洗净晾干的衣物,李灵芝正侧坐在床沿,微低着头,温婉的侧脸在昏黄的油灯光晕下显得格外柔和。

她仔仔细细地将那些衣物一件一件叠放得整整齐齐,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放入床边那个已然展开的蓝色土布包袱里。

这位素来如水般温柔的大姐,一边手上不停,一边絮絮地叮嘱着,“出门在外,定要记得照顾好自己。海上风大,早晚记得添衣。饭食无论合不合口,到了时辰总要按时吃,睡觉也不可熬得太晚……家里一切都好,你无需挂念,只管专心做你该做之事……”

李当归没有丝毫不耐,只是安静地坐在一旁,看着大姐为自己忙碌,将那些饱含着关切的唠叨一字一句都听进心里。

他脸上带着平静而温暖的笑意,时不时地轻轻点头,应和一声。

隔壁房间内,李朱砂和静姝并未像往常那般嬉笑打闹,只是并排坐在床沿,肩膀挨着肩膀,依靠在一起。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低声聊着,话题大多围绕着明日即将登上的那艘巨大方舟和神秘的南海。

静姝的语气里充满了抑制不住的兴奋与期待,对即将到来的航行进行了无数天马行空的想象。

“朱砂,你说我们会不会看到像山那么大的鱼从海里跳出来?我看书上说的‘鲲’是不是就那样?晚上船边会不会有发光的海水?像星星掉进了海里一样?还有还有,南海上会不会有住在珍珠贝里的人……”

李朱砂便侧着头,仔细地听着身旁少女叽叽喳喳的描绘,唇角带着温柔的笑意,时不时也会被她的情绪感染,跟着一起幻想几句。

“说不定呢……也许还能抓到会唱歌的海螺……”

两人就这样依偎在一起,仿佛有说不完的话。

然而,说着说着,李朱砂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眶没来由地悄悄红了一圈,泛起晶莹的水光。

静姝见状,先是一愣,随即立刻明白过来,她连忙收起那些兴奋的幻想,伸出手轻轻握住李朱砂的手,放软了声音安慰。

“你别难过呀,我们很快就会回来的,还会给你带好多好多南海的宝贝回来……”

……

西厢房内,烛火摇曳。

雀翎与阿朵对坐在小桌旁,桌上摆着一壶温过的清酒和两只小巧的陶杯。

两人皆微微侧首,目光透过窗棂,望向北方那片星光稀疏的夜空,仿佛目光能越过千山万水,落在那片熟悉的雪原上。

名为朵丽雅的北境姑娘,就着窗外洒落的月光,望向身旁总是如长姐般照顾她的雨女师姐,浅灰色的眼眸里带着显而易见的不舍,但她还是扬起一个明亮又豁达的笑容,语气轻快地说道:“雀翎姐,你一定是族里第一个能去到那么远的大海上的人,等你从海上回来,还能把所有新鲜事都讲给族里的姐妹们听,她们肯定要羡慕坏了。”

雀翎闻言,转过头来看向她,唇角勾起一抹笑意,她端起酒杯轻呷一口,才缓缓道:“南海再辽阔,风景再奇丽,在我看来,也未必真能比得上我们北境万里冰封的雪原。”

两人目光交汇,相视一笑。

她们再次转头,一同望向窗外无垠的夜空,心中所想所念,皆是同一片遥远而壮丽的北方土地。

东厢房内,宁芙端坐在桌前,神情专注,就着明亮的灯烛,用一块柔软的细布,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她那柄寒光流转的长剑,剑身映照出她冷冽的眉眼,每一次擦拭都仿佛带着千钧重量。

青鸢则坐在她身旁,一手支着下巴,目光落在好友身上,另一只手指间夹着数根银针,一根接一根地将它们钉进坚硬的木桌桌面。

这位女将军今夜擦剑的时间长得有些反常。

直到一旁耍弄银针的女子终于看不过去,抬起眼,语带调侃地打破了沉寂:“我们宁大将军今日是怎么了?擦把剑也这般磨磨蹭蹭、依依不舍的?”

宁芙擦拭的动作微微一滞,随即冷哼一声,仿佛被点破了什么心思。

只听得“锵”的一声清越铮鸣,长剑已被她利落地收入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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