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当归摇了摇头,语气严谨而审慎:“这我并不能完全确定。甚至在此之前,我自己也对那些流传于北境的古老预言将信将疑。”
他话锋一转,神色愈发凝重,“不过……俱卢族的那位大祭司,确实曾与我讲述过一些北境世代相传的预言,预言里说,‘当黑潮吞没群星,亡者再次睁开双眼,南方将迎来漫长而无尽的寒冷黑夜。’”
花生大士面色沉重地点了点头,他对北境那些光怪陆离、充满末日色彩的预言也有所涉猎和研究,深知其并非全是无的放矢。
李当归继续道:“我曾在北方遇到过‘黑潮’,侥幸才得以逃脱,如今,‘亡者再次睁开双眼’,我也亲眼所见,至于预言中的‘永夜’是否会降临……我就不敢确定了,可是,死人都能重新站起来,我觉得,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了。我认为,北境人世代信奉并恐惧的这些预言,绝非空穴来风。”
花生大士低头沉思了片刻,眉头紧锁,显然在快速权衡着这一切信息。
良久,他才再次抬起头,神情变得无比复杂:“怪不得……怪不得这些年来,北境各部族不惜一切代价、甚至发动战争也要拼了命地南下迁徙,若北方深处的真相真是如此……那他们的行为就完全说得通了。”
老人转向一旁沉默不语的城主,语气变得极其郑重:“我们的确该早做打算。”
李当归也看向城主,神色认真:“城主,我之所言,句句属实,皆是我亲眼所见、亲身所历,绝非危言耸听或玩笑之语。”
许久未说话的城主,此刻才缓缓将目光投向李当归,他那张一向沉稳威严的脸上,看不出过多的震惊,反而是一种深沉的了然与凝重。
他点了点头:“我并未不信你,相反,我对此早有一些预料,我知道在极北之地深处,有着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只是……我没想到,那些东西远比我想象中的要更具有威胁。”
听到城主这番话,李当归暗暗松了口气。
他最担心的就是眼前这两位认为他在胡言乱语,毕竟,这些事情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难以令人信服。
他想起之前白泽曾提醒过,极北之秘,关乎重大,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是贸然将真相全盘告知天下,很多人非但不会相信,反而会认为这是别有用心之人的阴谋,届时必将引发大乱,所以,必须要找到合适的时机。
如今,城主能够如此冷静地看待并接受这骇人听闻的消息,无疑是一个好的开端。
李当归继续道:“其实,我之前曾去过极北之地,早已与那些‘死人’打过一次照面,但却根本没有想到它们会出现在秘境里,后来,我仔细想了想,有了一个猜测,我认为,那秘境定然是连通了极北,而某些本来在极北冰原上漫步的‘死人’,不小心误入其中,这才会在秘境中出现,并且聚集。”
李当归眉头紧锁,“如今,它们中的一部分又跟着我们走出了秘境,到达了北境,虽然根据冰河族人‘异形者’的探查,跟着我们出来的那些‘死人’,应该还停留在北境深处,短时间内根本不可能走出北境,但它们已经与我们缩短了一大段距离。而且,谁也无法确定,在极北之地深处,究竟还隐藏着多少那样无穷无尽的敌人,更无法得知,它们会不会继续通过那处诡异的秘境,如同打开了一道后门般,源源不断地涌入北境,毕竟,有某种更可怕的东西在引导它们,就是我方才说过的‘领导者’。”
李当归的语气变得非常沉重,“一群没有理智、只知杀戮的‘死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它们被组织起来,拥有了纪律,那必将造成无法想象的灾难性后果。”
花生大士听完这一番话,满脸不可置信,若眼前少年这一番分析都是真的,那绝对可以称得上是极其重要的情报,可他没想到,如此年纪轻轻的一个人,不仅去过极北之地,如今更是能详细的推测出北方严峻形势,还提前想到这么多,简直非同一般。
城主的眼中也清晰地浮现出惊叹与赞赏之色,他心中暗忖,眼前这少年绝对是一个可堪大用的栋梁之才,于是,沉稳地开口道:“你说的很有道理,推测也合乎逻辑,不过,我们也无需自乱阵脚,正所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当务之急,是尽可能多地了解我们的敌人。”
他目光如炬,继续道:“你方才提到,那些北境深处的‘死人’,它们本身并无理智,只是凭借本能去杀戮,可它们却拥有自己的‘领导者’,既然是领导者,必有其目的与操控手段,你不妨细细说来,这位‘领导者’,它和那些普通的‘死人’究竟有何区别?”
李当归点了点头,开始将秘境中发生的事情娓娓道来。
他描述了那支亡灵军团的恐怖规模和不死特性,重点详细描述了那个投出致命一矛的“领导者”、那个身材高大、皮肤苍白的“枯骨将军”,他还描述了对方那冷静到令人心寒的战斗方式,以及它似乎能直接号令其他亡灵的诡异能力。
花生大士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忍不住倒吸凉气。
而城主听到那位“领导者”竟能直接号令亡灵、使其行动有序时,脸上的神情也变得无比凝重,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显然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远超预期。
“好小子……真是福大命大,老夫佩服!”花生大士听完李当归惊心动魄的叙述,脸色都有些发白,赶紧端起桌上已经微凉的茶盏,连喝了好几口才勉强压住惊悸,声音还带着一丝后怕的颤抖。
城主倒是显得更为冷静一些,他没有沉浸在惊骇中,而是直接转向花生大士,开口问道:“花生,此事你怎么看?依你之见,我们当如何应对?”
花生大士却没有立刻回答城主,反而将目光再次投向李当归,眼中带着考校和重视,沉声道:“你亲身经历了一切,对它们的了解比我们更深,你不妨先说说你自己的想法?你觉得,面对如此敌人,我们当下最应该怎么办?”
李当归闻言,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仔细思考了片刻后,他才抬起头,说出了自己的看法:“北方地域虽然人烟相对稀少,但仍然分布着一些边防关隘和零散的村庄聚落,若是让这支亡灵军队毫无阻碍地南下,首先惨遭屠戮的就是那些毫无防备的北方百姓,紧接着,它们的兵锋就会直指白虎城。”
他的语气变得斩钉截铁:“我认为,我们决不能坐以待毙、等待它们兵临城下,必须先发制人,主动出击,绝不能让死亡蔓延到南方的土地上来。”
花生大士缓缓抚须,沉吟着问道:“先发制人,确是良策。那依你之见,若要深入北境,主动清剿如此诡异可怕的敌人,我们需调动多少人马,方能与之抗衡?或者说,才有几分胜算?”
李当归闻言,脸上却露出些许为难之色,他摇了摇头,坦诚道:“这……我难以给出一个确切的数字,但我们面对的敌人并非活人,寻常刀剑难以彻底毁灭,而此战关乎存亡,绝非一城一地之事,我们应当尽可能快地集结所有有生力量,组成联军,单凭我们白虎城一家之力,是绝对远远不够的。”
花生大士若有所思:“这么说来……我们还需尽快寻求外援?”
“没错,”李当归肯定地点头,“如今,北境残存的三支部族,都可以成为我们的盟友,他们熟悉北境环境,实力强大,绝对是一支不容忽视的力量,但这还远远不够,我们或许还需要其他城池的鼎力相助,比如说,玉罗城,以及更东边的那些大小城池,必须让他们也意识到北方威胁的紧迫性。”
他想了想,继续道:“除此之外,若是能争取到南海对岸的帮助,我们的胜算则会大大增加,如今,南海之行正是一个绝佳的机会,或许能借此成功在危机四伏的南海开辟出一条稳定的航线,不仅是为了救援,更是为了将来能与对岸建立联系,寻求可能的支援。”
花生大士和城主静静地听着,两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与认可,随后缓缓点了点头。
李当归的分析不仅切中要害,更是将视野放到了整个天下的格局之上,而非局限于白虎一城。
城主看向李当归,目光中带着赞许与托付,开口道:“你说的这些,其中的利害关系与战略方向,我都已知晓并深以为然,接下来,我会立刻和花生进行具体商议,着手联系各方势力,尽快促成联军之事。”
他话锋一转,回到了眼前:“如今,我们用于南海之行的方舟已经建造完毕,随时可以启航,你既然也平安归来,便是此行当仁不让的核心人选,可以代表我们白虎城出海,去接应南海上受困的神力者,但你刚从那等险地归来,身心俱疲,身上还带着伤,想必还需要一些时间来休整和准备。所以,我会再给你几日时间,不必急于一时,等你什么时候觉得身体恢复、准备妥当了,随时可以来告诉我,方舟即刻便能出发。”
李当归闻言,心中一块大石落地,郑重地点了点头。
经历了北境的连番恶战,他此刻确实感到有些疲惫,无比想念百草堂那温暖的床铺和他的大姐二姐,于是,他不再多言,向着城主和花生大士恭敬地行了一礼,直接告辞。
得到两人颔首应允后,少年转身离开了书房,将一切暂时抛之于脑后。
快步来到城主府的前院,暮色已深,华灯初上,李当归一眼就看到宁芙、红绡、雀翎、静姝甚至还有安静站在一旁的峨眉,都依旧等在那里,没有离去。
这份无声的守候让他心头一暖,仿佛所有的疲惫都被驱散了几分,他加快脚步走了过去。
“哎!他来了!”眼尖的静姝第一个发现李当归的身影,脸色顿时由之前的无聊转为欣喜,欢快地叫出声来。
院内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望了过去,只见少年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正朝她们走来。
宁芙双臂环抱在胸前,语气依旧清冷,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直接询问道:“为何去了那么久?他们留你谈了什么要紧事?”
李当归闻言,笑了笑,尽量用轻松的语气解释道:“没什么特别要紧的,就是跟城主他们详细汇报了一下这次北境的行程和结果。”
一旁,红绡手里还拿着峨眉刚才脱下来的那件厚重兽皮大衣,她见李当归身上也还穿着那件北境衣物,便很自然地走上前,伸出纤手,开始为少年解开兽皮衣上的系带和扣绊,动作熟练而自然,仿佛做过无数次一样。
李当归顿时有些不好意思,脸颊微热,连忙道:“红绡姐,不用麻烦你,我自己来就好。”
“抬手。”红绡的语气依旧平淡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手上的动作并未停下。
李当归下意识地抬起了双臂,然后,那件带着北境寒气和风尘气息的破旧兽皮外衣便被顺利地脱了下来。
初夏夜晚的微风带着恰到好处的凉意,轻轻拂过他里面单薄的衣衫,顿时让他感到一股久违的神清气爽,舒适无比,仿佛卸下了一个沉重的负担。
一旁的雀翎忽然上前一步,很自然地从红绡手中接过了那件刚脱下来的兽皮大衣,她并没有立刻放下,而是将衣服凑近鼻尖,轻轻嗅了嗅。
随即,她抬起头,看向正准备舒展一下筋骨的李当归,微微眯起眼眸,眼神中带着一丝质问:“这是谁给你准备的衣服?为什么上面……有这么浓的一股女子味道?”
此话一出,原本气氛轻松的院落瞬间安静了一下,宁芙那双清冷的眸子立刻扫了过来,目光如实质般落在李当归脸上,连正在整理衣服的红绡,动作也微微一顿,抬起眼,看向李当归,温柔的眼神里也带上了明显的询问意味。
李当归顿时一头雾水,完全没预料到雀翎会突然问出这么一个问题,而且角度如此刁钻。
那件兽皮衣服是雪姑苏勒给他准备的,好像……就是那位成熟女子自己的衣物,但北境的兽皮衣服并不怎么区分男女,所以他也并未多在意,穿上后只是略微有些宽松,但还算合身,而且极其保暖御寒。
要说味道……刚穿上时,上面好像确实有那么一股极淡的雪松清香,但经过一路奔波,应该早已被各种气息彻底掩盖了才对,怎么可能还能被闻到?还是说……其实是乌苏身上的味道?毕竟那位北境姑娘总是喜欢贴得自己很近……
想到这些,李当归不禁有些心虚和疑惑,他看向雀翎,试探性地问道:“你……真的能闻到?”
雀翎见少年这副心虚试探的模样,心中顿时了然。
她眉头微蹙,向前逼近了一步,几乎凑到少年的面前,仰起脸看着他,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一丝危险气息:“我自然是……什么都没闻到。”
她轻轻吐出这句话,看着少年瞬间错愕的表情,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弧度,继续慢条斯理地说道:“但我可是听说,冰河族雪姑一脉的女子,个个都是冰姿雪魄,美丽动人,热情奔放,一点都不比我俱卢族雨女一脉的女子差,那个乌苏,之前不就差点迷得你神魂颠倒?”
她的目光变得愈发锐利:“你这次可是以‘阿尔盖布’的身份去的,想必这一路上,得到了不少冰河族年轻姑娘们的格外‘关注’和‘照顾’吧?这件衣服……又是哪位善解人意的雪姑,亲手为你披上的?”
“不,不是这样的……”李当归如遭雷击,他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雀翎是在诈他,可偏偏她推测的格外准确。
他虽然问心无愧,但终究…还是被动地接受了一些过于亲密的“照顾”,比如,允许乌苏与他同眠取暖,比如接受她们细致的疗伤和换衣……
他张了张嘴,想要辩驳解释,却发现一时间不知该从何说起,尤其是在宁芙的目光注视下,更是感到百口莫辩,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见少年眼神闪烁,似乎真的被说中了些什么,一直在一旁看好戏的静姝忽然有些不悦,她撅起嘴,哼了一声,打抱不平道:“喂!你怎么这么花心啊?家里有宁姐姐她们喜欢你还不够么?还是说,你就是喜欢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总觉得外面的野花更香?”
李当归顿时被这句话噎得彻底说不出话来,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方才在书房,面对城主和花生大士两位长者,谈论关乎城池存亡、北方威胁那般沉重严峻的话题,他都能侃侃而谈、条理清晰,丝毫没有怯场哑言。
可如今,回到这小小的院落,被这几位女子三言两语、连诈带问,竟弄得他手足无措、百口莫辩,这种天差地别的待遇让他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感。
红绡见到李当归方才还一脸轻松笑意,转眼间就变得窘迫不堪,忍不住掩唇莞尔一笑,出声打了个圆场:“好了好了,天色已晚,有什么话还是先回百草堂再说吧。等回去之后,安顿下来,你们再好好‘盘问’他也不迟。”
她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了少年一眼,“我相信,当归一定会给我们一个合理且满意的解释的。”
宁芙自始至终冷眼旁观,此刻更是连一句话都懒得再说,仿佛多看一眼都嫌烦,直接冷哼一声,径直朝着城主府外走去。
静姝见状,连忙冲李当归做了个鬼脸,也小跑着跟上了宁芙,红绡则是自然地挽起一旁始终事不关己、仿佛在神游天外的峨眉的胳膊,也盈盈然地转身离去。
转眼间,刚才还颇为热闹的院落,就只剩下雀翎还拿着那件兽皮衣服,静静地站在李当归身边。
李当归看着她们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身旁的女子,无奈地叹了口气:“雀翎,你这是何必呢?”
北境雨女却没有立刻回答,她抬起头,月光洒在她精致的脸庞上,那双总是带着些许野性的眼眸里,早已没有了先前的审视和质问,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柔情。
她抬起手,指尖带着一丝凉意,极其轻柔地抚摸上少年侧脸上那道浅浅的伤痕,动作小心翼翼,声音也变得低柔下来:“你这次去北境,没有我在身边,一定受了很多苦,我很担心你……也很想你。”
听到这话,李当归的脸色控制不住地红了起来,有些不自在地挠了挠头,眼神飘忽,假装风轻云淡:“还,还好吧……其实也没受什么苦,那什么,天色真的不早了,我们还是赶紧回去吧,大姐她们一定等急了。”
雀翎将他这副窘迫又强装镇定的模样尽收眼底,眼底闪过一丝笑意,这才缓缓将手从他脸上放下,轻轻点了点头,声音恢复了往常的语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