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利局会议室的空调冷风呼呼吹着,却驱不散满室凝滞的空气。长条会议桌被擦得锃亮,却映着两侧专家紧绷的脸,桌上摊开的碑文拓片、检测报告和古籍复印件,像一道道无形的界线,将两派观点清晰地分隔开来。
左边坐着的历史学界泰斗周教授,手指在拓片上重重划过后,突然把铜框放大镜“啪”地拍在桌上,震得旁边的钢笔都跳了一下:“‘官仓硕鼠食堤基’这七个字,在明代就是特指贪污河工款的官员!《明实录·河渠志》里写得明明白白,嘉靖年间潘季驯主持治河,光查处的贪腐案就有十七起,其中六个河工头目,就是因为把糯米灰浆换成沙土被斩的!”
右边的水利工程学会张会长推了推鼻梁上的金边眼镜,指尖轻轻敲着面前的现代堤坝设计图,语气带着学者特有的审慎:“周老,我们得讲科学。现代水利技术已经今非昔比,混凝土强度有回弹仪检测,防渗工艺用的是土工膜加止水带,从设计到施工都有严格标准,不能拿四百年前的情况生搬硬套。”
“标准?”周教授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花白的胡子随着呼吸微微发抖,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怒气,“上个月送检的那批p.o42.5水泥,实际抗压强度连32.5的标准都达不到,标号够不够标准?你们工程队心里没数吗?”
张会长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握着笔的手紧了紧,声音也高了几分:“那是个别供应商的问题!我们已经终止合作,还……”
“够了!”坐在主位的副市长突然抬手打断,指节在桌面上叩了三下,沉闷的声响让全场瞬间安静,“今天请各位来,不是让你们争对错的。老百姓都在盯着石碑的事,网络上吵得沸沸扬扬,必须拿出一个有说服力的结论,给大家一个交代。”
会议室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墙上的石英钟在“滴答滴答”地走着,秒针移动的声音在此刻显得格外清晰。年轻的考古研究员小林攥着笔的手松了松,犹豫了几秒后,还是举起了手:“我有个发现。我们用碳十四测过碑体的石料,确定是明代中期的产物,和正德年间的时间线完全吻合。最关键的是,碑文中‘食堤基’三个字的刻痕特别深,比其他字深了近两毫米,像是刻碑人带着极大的愤怒,一凿一凿硬凿下去的。”
他说着打开笔记本电脑,调出碑文的高清扫描图,屏幕上能清晰看见刻痕边缘的岩石崩裂痕迹,细碎的石纹像炸开的蛛网:“这绝非普通的警示碑,更像是……像是被压制的知情人留下的血泪控诉。”
这话像一颗石子投进死水,瞬间激起了涟漪。周教授立刻接话,语气比刚才缓和了些,却多了几分沉重:“没错!我查了《淮安府志·灾异篇》,正德十二年淮河决堤前三个月,就有河工联名上报‘料石被换、灰浆掺沙’,结果奏折被当时的漕运总督压了下来,还把领头的河工发配到了边疆。这石碑,说不定就是当时没被清算的知情人偷偷埋下的,就是怕后人忘了这场灾祸的根源!”
张会长的眉头拧成了疙瘩,他低头翻了翻面前的检测报告,沉默了几秒后,终于叹了口气:“不瞒各位,上个月我们组织了突击抽查,五处在建水利工程里,两处发现钢筋间距比设计标准宽了十厘米,还有一处用了过期三个月的水泥。”他把报告推到桌子中间,指尖点着上面的红色批注,“更要命的是,这几处的监理日志都有涂改痕迹,关键的验收记录被撕掉了两页。”
副市长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目光缓缓扫过全场,最后落在纪委书记身上:“所以结论是?”
周教授抢先答道:“碑文的核心就是在警示我们——水利腐败自古有之,只要监管一松,贪念就会像蛀虫一样啃食堤基,稍不警惕,就会重蹈五百年前的覆辙!”
张会长跟着补充,语气里少了之前的辩解,多了几分反思:“从技术角度看,现代工程的风险点与古代惊人相似:材料以次充好、施工偷工减料、监管流于形式、利益输送暗箱操作……这些看不见的‘蛀虫’,比洪水更可怕,因为洪水能防,人心的贪念若不遏制,再坚固的大坝也会垮。”
“很好。”副市长站起身,双手撑在桌上,声音掷地有声,“明天上午十点召开新闻发布会,就按这个结论向公众说明。另外,”他转向纪委书记,眼神变得严肃,“从明天起,联合纪委、质检、水利三个部门,对全市所有水利工程展开拉网式排查,不管是在建的还是已完工的,都要查到底,发现一起查处一起,不管涉及到谁,都不能姑息。”
消息像长了翅膀,当天下午就传遍了全城。网络上瞬间沸腾,本地论坛的热帖几分钟就盖到了上千楼——“专家都实锤了!那些说石碑是封建迷信的可以闭嘴了”“查!往死里查!我家就在河堤边住,可不想半夜被洪水冲跑”“建议把‘官仓硕鼠食堤基’七个字刻成警示牌,立在每个水利局门口,天天看着”“支持严查,把蛀虫都揪出来!”……
而在城郊的“观澜”私人会所里,某水利工程承包商王建军正把手机狠狠摔在红木桌上,屏幕瞬间裂开一道缝,上面播放的正是专家解读碑文的新闻。“一群老东西!多管闲事!”他咬牙骂道,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查?我倒要看看,他们能查到什么!”
旁边坐着的中年男人慢悠悠地品着普洱茶,放下茶杯时,指缝里还夹着串小叶紫檀手串:“王总别急。咱们的账都走的是空壳公司,发票和合同做得天衣无缝,监理那边也早就打点好了,他们就算查,也查不到咱们头上。”
话音未落,会所的木门突然被猛地推开,几名穿藏青色制服的人举着证件走了进来,为首的人声音沉稳:“王建军先生,我们接到群众举报,怀疑你在新坝工程中涉嫌贪污工程款、使用不合格材料,请你跟我们走一趟,配合调查。”
王建军的脸瞬间变得惨白,瘫坐在椅子上,手里的手串“啪嗒”一声掉在地上,珠子滚得满地都是。
窗外,暮色中的淮河依旧静静流淌,水面泛着粼粼的波光,仿佛在无声地见证着这一切。那块引发轩然大波的明代治水碑,已被连夜请进了市博物馆,恒温恒湿的玻璃展柜里,柔和的灯光打在碑体上,“官仓硕鼠食堤基”七个字泛着冷冽的光,像是在向每一个参观者,诉说着六百年未变的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