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查组成立的第七天，天刚蒙蒙亮，老赵就蹲在县政府对面的早餐摊前。塑料凳矮得硌腿，他咬了口热乎的油条，正琢磨着今早要去查王天成名下那几家空壳公司的注册信息，身后突然围上来三个人。
是三个壮汉，胳膊上纹着花臂，为首的光头没穿上衣，古铜色的皮肤上爬着条青色的龙。老赵刚要起身，光头就故意撞翻了他放在脚边的豆浆碗。“哗啦”一声，乳白色的豆浆混着没喝完的豆渣溅出来，大半都泼在了老赵的卡其色裤腿上，凉津津地往布料里渗。
“听说你们在查王总的项目？”光头咧着嘴笑，牙上沾着点烟垢，用油腻腻的拇指戳着老赵的胸口。他指头上戴着枚粗金戒指，在灰蒙蒙的晨光下闪着冷光，戳得老赵生疼。“老东西，识相的就赶紧收手，别给自己找不痛快。”他俯下身，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股威胁的狠劲，“不然下次泼的就不是豆浆了，是硫酸——到时候你这张脸，可就没法见人了。”
老赵攥紧了拳头，指节发白，却没吭声。等那三个人骂骂咧咧地走远了，他才从口袋里摸出纸巾，笨拙地擦着裤腿上的豆浆渍。油条还剩半根，放在盘子里，被溅上的豆浆泡得发软，他没再吃，只是盯着地上那滩慢慢渗干的奶白色痕迹，眼神沉得像块铁。
另一边，年轻调查员小林骑着摩托车，正沿着城郊的公路跟踪开发商的资金流向。昨天他查到王天成的一个账户往外地转了笔巨款，收款方是家名不见经传的建材公司，他打算去实地看看。摩托车刚转过一个弯道，他突然发现刹车失灵了——捏到底，车轱辘还是转得飞快。
“操！”小林低骂一声，赶紧拧油门减速，可车速根本降不下来。前面就是个陡坡，坡底是条半干涸的排水沟。他心一横，猛地往旁边打方向，摩托车“哐当”一声摔在路边，他整个人被甩出去，滚进了排水沟里。
沟里全是淤泥和杂草，小林浑身泥泞地爬起来，胳膊肘和膝盖都磨破了，火辣辣地疼。他抬头往路边看，只见一辆白色面包车里，有人正举着手机冲他拍照。车窗玻璃上贴着张新开发区的宣传海报，海报上“未来生活范本”几个字，在阳光下刺得他眼睛疼。面包车“嗖”地一声开走了，留下一串嘲讽似的喇叭声。
“必须申请警方保护。”傍晚，老赵在临时租用的办公室里拍板。这间办公室在老居民楼里，墙皮都有些剥落，墙上钉着张巨大的地图，上面用红钉标注出十几个可疑的资金账户，红绳在账户间绕来绕去，织成一张密密麻麻的网。
话音刚落，“哐当”一声巨响，靠窗的玻璃被什么东西砸中，碎成了蛛网。窗外传来几声嚣张的哄笑声，接着是摩托车发动的声音，很快就远了。小林赶紧跑过去，捡起地上的石块——是块拳头大的鹅卵石，上面用红漆歪歪扭扭写着个“滚”字，红漆还没干透，蹭在手上黏糊糊的。
老陈那边也不顺利。他动用了退休前的人脉，好不容易联系上曾在开发区管工程的老部下，姓张。两人约在城郊公园的凉亭见面，下午三点，正是人少的时候。老张来得很谨慎，戴着帽子和口罩，坐下后还四处看了看，才压低声音开口：“陈教授，王总他不干净……他通过空壳公司转移了不少项目资金，光治淮二期的工程款就……”
话没说完，突然传来一阵震天响的广场舞音乐。一群大妈举着扇子从旁边冲了过来，径直挤进了凉亭，有的还撞了老张一下。“借过借过！我们跳个舞！”大妈们吵吵嚷嚷，瞬间把凉亭占得满满当当。老陈被挤得往后退了两步，等他好不容易拨开扭动的人群，凉亭里早就没了老张的影子。地上只留着个被踩得脏兮兮的工作证，是老张慌乱中掉落的。老陈捡起工作证，翻开一看，照片上的老张眼神惊恐，像是早就预料到会出事。
深夜，技术员小李还在电脑前忙活。他在尝试破解开发商的财务软件，想找回被删除的账目。屏幕上的代码一行行滚动，他揉了揉发酸的眼睛，刚要保存进度，电脑突然弹出个视频通话请求。请求者头像是片黑色，他犹豫了一下，点了接通。
屏幕上跳出个戴着小丑面具的人，面具上的笑脸咧得很大，看着格外诡异。对方没说话，先发出一阵尖锐的笑，是用变声器处理过的声音，分不清男女。“小李是吧？”小丑开口了，声音像砂纸磨过木头，“你女儿的钢琴比赛真棒，昨天在市音乐厅，穿白色裙子那个，对不对？”
小李的心脏猛地一缩。
“就是结束太晚了，”小丑又笑了，“九点多才能回家，路上不安全吧？尤其是那条没路灯的小巷子……”
小李猛地回头，看向女儿的房间。女儿早就睡了，可不知何时，房间的灯亮了，暖黄色的光从门缝里透出来。他快步走过去，扒着窗帘往外看——窗帘缝隙里，似乎有个光点在闪烁，像是有人在对面楼上用望远镜盯着。他浑身的血一下子凉了，赶紧拉上了厚重的窗帘。
调查组的会议室夜夜灯火通明。墙上的时钟指向凌晨两点，秒针“滴答滴答”地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老赵盯着墙上的资金流向图，图上用虚线箭头标出了钱的去向——这些钱像幽灵似的从开发区账户流出，经过七个空壳公司，绕了大半个中国，最终汇入了加勒比海某岛国的一家银行。
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咚咚咚”，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老赵示意小林去开门，门口站着看门的大爷，手里举着个牛皮纸信封：“赵组长，刚才有个骑摩托的送来的，说是给你的。”
老赵拆开信封，里面掉出一沓照片。他一张张翻看，手越握越紧。有组员家孩子背着书包上学的路线，拍得清清楚楚；有老赵妻子在广场上跳广场舞的背影，连她手里的红绸子都看得分明；最上面那张是调查组这间办公室的平面图，用红圈标出了所有监控死角，甚至连窗户的位置都标得丝毫不差。
“是昨天那个送外卖的！”小林突然想起什么，声音发紧，“昨天中午有个送外卖的在门口徘徊了很久，说找不到地方，我还指给他看了……当时就觉得他眼神不对！”
老赵把照片一股脑扫进碎纸机。“嗡”的一声，金属齿轮开始转动，绞碎纸张的声音“咔嚓咔嚓”，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格外刺耳。“不能退。”他看着碎纸机里落下的纸屑，声音沙哑却坚定，“越怕他们越嚣张，他们越急着威胁我们，说明我们查到点子上了。”
他从抽屉里拿出个旧录音笔，按下了播放键。“这是老张后来偷偷打来的电话，他不敢多说，就录了这么点。”
录音笔里传出嘈杂的背景音，像是在哪个嘈杂的饭馆，夹杂着酒杯碰撞的“叮当”声和模糊的说话声。老张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颤：“……王总给了规划局张局一套江景房，就在滨江花园，一百八十平……那些跳出来反对的专家，早就被喂饱了，有的拿了钱，有的孩子被安排进了重点学校……还有上次暴雨冲毁的那段河堤，根本不是天灾，是人祸！用的都是不合格的石料，钢筋也是瘦身钢筋……”
突然，录音里传来一声巨响，像是有人撞翻了桌子，接着是老张的惊叫声，然后通话就戛然而止，只剩下“滋滋”的电流声。
凌晨四点，天还没亮，外面传来“哗啦”一声。小林跑到窗边一看，脸瞬间白了——调查组的两辆车停在楼下，车身被人泼了红漆，“血债血偿”四个大字歪歪扭扭地涂在车身上，红得刺眼，在熹微的晨光中像真的血一样。
老赵也走了过来，看着车身上的红漆，没生气，反而伸手抹掉车窗上的一点漆痕。漆痕下面，露出一张新贴的罚单——违章停车，罚款两百元。
他突然笑出声，指着那张罚单对组员说：“看，他们还挺懂法的。知道泼漆违法，先给贴张罚单，显得是‘按规矩办事’。”笑声里带着股说不出的悲凉，听得小林鼻子一酸。
当第一缕阳光终于冲破云层，照进办公室的窗户时，小林去开门，刚握住门把手，就摸到个软软的东西。他低头一看，门把手上挂着个黑塑料袋。
他深吸一口气，打开了塑料袋。里面是只被割断喉咙的黑猫，身体已经凉了，鲜血浸透了底下垫着的一张纸——是张新开发区的宣传册，上面“城市新引擎”几个字被血染红，糊成了一片。
远处，新开发区的工地已经开工了，沉闷的打桩声“咚、咚、咚”地传来，有节奏地敲着，像在为某些人敲着丧钟，也像在敲在调查组每个人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