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紫彦城的暑气像是被谁拧开了的蒸笼,连清晨的露气都带着灼人的温度。相国府后花园的莲池却透着难得的清凉,粉白的荷花在碧绿的荷叶间亭亭玉立,花瓣上滚着晶莹的水珠,被初升的朝阳一照,泛着细碎的金光。
白诗言披着件月白的素纱披衫,坐在临水的六角亭里。她面前的石桌上摆着个白瓷药碗,碗底还剩些黑褐色的药渣,散发着淡淡的苦涩气。青禾正蹲在旁边收拾食盒,竹编的食盒里放着个描金漆盒,里面是刚温好的莲子羹,瓷勺碰着碗沿,发出清脆的响。
“小姐,这莲子羹您都喝小半碗了。”青禾直起身,用帕子擦了擦手,脸上带着掩不住的笑意,“李府医今早来看了,说您这胃口一回来,病就好得快了。昨儿还说嘴里发苦,今儿就能尝出莲子的甜了呢。”
白诗言“嗯”了一声,目光却落在手里的一张素笺上。那是她昨夜照着医书抄的方子,上面用蝇头小楷写着“活血化淤方”,旁边密密麻麻批注着用药的剂量和忌讳,尤其是“乳香需去油”“红花要陈三年”这些细节,都用朱笔圈了出来。指尖划过“红花”二字时,她忽然想起墨泯后背的伤,那日祠堂混战,至今想起来仍让她心口发紧。
画屏端着个锡壶过来,壶里是新沏的雨前龙井,她将茶汤倒进青瓷杯里,腾起的热气模糊了杯壁上描的兰草纹:“小姐这几日捧着医书不放,莫不是想转行做医师了?前儿让小厨房炖的当归乌骨鸡,连药材配比都要亲自盯着,李府医见了,都说您比他那几个徒弟用心呢。”
白诗言放下素笺,指尖轻轻拂过纸上的字迹,像是在抚摸什么珍宝:“多懂些总是好的。”她的声音很轻,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怅然,“后背的伤本就难养,若是护理不当,留下病根可怎么好?”话刚说完,就见她自己先红了脸,方才抄方子时,竟下意识把“每日三次”写成了“每时辰一次”,仿佛多写几遍,那人就能真的按时用药似的。
画屏和青禾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笑意。自家小姐这点心思,哪瞒得过她们?前几日病得迷迷糊糊,还攥着那本医书不肯放,夜里呓语都是“当归要酒炒”“血竭不能见火”,分明是把墨公子的伤刻进了骨子里。青禾想起昨夜守夜时,见小姐在灯下对着医书落泪,手里攥着的帕子上,绣了一半的墨竹突然被针扎了个洞,想来是又想起了墨泯。
“夫人来了。”守在亭外的碧痕轻声通报。花凝玉穿着件湖蓝色的杭绸褙子,领口袖边绣着缠枝莲纹,手里捏着串刚穿好的蜜饯,用细红绳串着,颗颗饱满,泛着琥珀色的光。她刚走到亭边,就看见石桌上的药碗,眉头不由轻轻蹙了蹙:“今儿的药又苦着了?我让厨房新做了陈皮梅,用冰糖腌了三日,快来尝尝。”
白诗言连忙起身,被花凝玉按住:“坐着吧,刚好转些,别乱动。”她挨着女儿坐下,将蜜饯递过去,“尝尝?你爹昨儿从宫里带回来的新会陈皮,说是比去年的更醇厚些。”
白诗言捏起一颗放进嘴里,酸甜的滋味在舌尖漫开,带着陈皮特有的清苦,恰好压下了药渣残留的涩味。她弯了弯眉眼,左边脸颊露出个浅浅的梨涡:“娘的手艺还是这么好,比外面铺子卖的强多了。”话虽如此,舌尖尝到的甜,却总让她想起墨泯书房里的桂花糖,那人总说她爱吃甜,每次去都备着,用个白瓷罐装着,罐子沿上总沾着点糖霜,像落了层雪。
“就你嘴甜。”花凝玉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目光落在那张素笺上,眼神动了动,“这几日净看这些医书?看得懂吗?我瞧着这些药材名,都绕得头晕。”
白诗言拿起素笺,指着上面的字迹道:“娘您看这个,用当归、红花配着乳香,说是能化淤止痛,对金疮收口最是有效。还有这个,用蜂蜜调了珍珠粉敷在伤口上,能去疤……若是这个方子管用,以后就给墨泯……”话说到一半,忽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脸颊瞬间红透了,捏着素笺的指尖都在发烫,连忙低下头,假装整理衣袖。其实她昨晚试调药膏时,特意多加了半勺蜂蜜,墨泯怕苦,这点她比谁都清楚。
花凝玉看着女儿窘迫的样子,眼底泛起温柔的笑意。这孩子,从小就这样,心里装着事,嘴上却总不肯直白说出来。她想起前日去看女儿,见她对着棋盘发呆,棋盘上摆着个未完成的“飞雁阵”,最关键的那颗“将”位棋子,竟换成了枚小小的白玉佩,那是墨泯送的,上面刻着个“泯”字。
“前儿让小斯把你配的那些药膏送去了。”花凝玉状似随意地拨了拨茶盏,声音放得柔和,“小斯回来说,墨泯见了那药膏,难得笑了笑,还问起你身子好些没。”
白诗言猛地抬头,眼里闪过一丝惊喜,像被风吹亮的星火:“真的?她……她还说什么了?”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又酸又软的。
“还能说什么?”花凝玉拈起颗陈皮梅,慢悠悠丢进嘴里,眼尾扫过女儿泛红的耳尖,“那人嘴里能吐出什么软和话?无非是‘让言儿好生休养’‘莫要挂怀’,哦对了,还捎带提了句‘前阵子那盘棋没下完,改日定要补上’。”
白诗言手一抖,手里的团扇“啪嗒”掉在石桌上,扇面的梅枝影子晃了晃,倒像是她此刻乱了的心跳。“她都那样了,还惦记着下棋?”她捡起扇子,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扇骨,声音里带着点嗔怪,眼底却漾开细碎的光,“明明是她自己悔了三步棋,还好意思提。”
“哟,这就护上了?”花凝玉挑眉,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前几日是谁抱着棋盘掉眼泪,说‘墨泯要是醒不过来,我这棋艺可就没人能懂了’?”
白诗言的脸“腾”地红了,攥着扇柄的指节都泛了白:“娘!您又取笑我!”她想起那日守在床边,见墨泯昏迷中还攥着颗黑子,手背上青筋暴起,像是在跟谁较劲,当时只觉得心疼,此刻被母亲点破,倒生出些羞赧来。
花凝玉见她耳根红透,终是软了语气,舀了勺莲子羹递到她嘴边:“尝尝?你爹说,当年我总念叨他行军打仗不回信,他就托人捎了包莲子回来,说‘莲子连心,见子如见人’。”
白诗言含住瓷勺,清甜的莲香漫开,忽然就懂了。她想起自己往药膏里多加的那勺蜂蜜,想起绣扇时特意留的那道浅缝,原来牵挂一个人时,连心思都变得这样细碎,像荷叶上的水珠,看着不起眼,却亮得晃眼。
“娘,”她忽然抬头,眼里闪着狡黠的光,“墨泯说要补棋,您说我该让她几子才好?”
花凝玉被她逗笑,指腹擦过她唇角的羹渍:“依我看啊,让她输得心甘情愿才好,毕竟,有些人嘴上硬,心里头可软着呢。”
白诗言低下头,舀起一勺莲子羹慢慢喝着,嘴角却忍不住翘起来。风吹过莲池,荷叶沙沙作响,像是在替她应和。她想起墨泯护着她时发抖的手,想起那人咳血时紧抿的唇,忽然觉得,那些硬邦邦的话里,藏着的全是没说出口的惦念,像莲子心,看着苦,细品却有回甘。
花凝玉看着女儿,心里终究是软了。这些日子,女儿强撑着懂事,夜里却总在灯下绣那方未完成的帕子,针脚密得几乎要扎破布面,她都看在眼里。那日咳血的样子还历历在目,若是再这样憋下去,怕是真要落下病根。她轻轻拍了拍女儿的手背:“你爹让人去查了,墨泯的伤虽重,好在没什么大碍,只是需得静养。”
“前几日你爹还说墨府的守卫松了些,城西那伙贼人的余党也被清得差不多了。”花凝玉状似无意地提起,目光却留意着女儿的神色,“紫彦城这几日太平了许多,连街上的巡逻兵都少了。”
白诗言的手指顿了顿,眼里闪过一丝期盼,却又很快黯淡下去。她知道母亲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可她更清楚,只要那些暗处的眼睛还在,她就不能给墨泯添麻烦。祠堂那日的凶险还历历在目,墨泯为了护着白家,后背挨了好几掌,她怎能再让那人因为自己分心?她想起画屏说的,墨府周围还有不明身份的人徘徊,那些人不敢动墨泯,却难保不会把主意打到白家头上。
“太平些就好。”白诗言拿起桌上的团扇,轻轻摇着,扇面的梅枝在晨光里投下细碎的影,“墨泯也能安心养伤了。”扇面上的梅花是她去年绣的,墨泯说“太素净”,却总在对弈时捏在手里,指腹一遍遍摩挲着花瓣,其实她早想好了,今年要绣枝红梅,配那人的玄色衣袍定好看。
花凝玉看着女儿强装的平静,心里叹了口气。这孩子,性子随了她爹,看着温和,骨子里却倔得很。“再过几日就是七夕了。”花凝玉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刻意的轻松,“往年这时候,你不是总缠着要去城外的月老庙求签吗?说那里的签最灵验。”
白诗言的动作顿了顿,扇面落在膝上,带出一阵微风。她想起去年七夕,墨泯陪着她去月老庙,那人穿着件玄色劲装,站在人群里格外扎眼,却笨拙地学着别人的样子,给她买了支最艳的凤仙花簪,还红着脸说“庙里的婆婆说戴这个吉利”。如今想来,那簪子的颜色俗气得很,她却宝贝似的戴了整整一个月,直到簪头的珍珠被她摩挲得发亮。那日两人在庙后的桃树下许愿,墨泯说“愿岁岁平安”,她当时没说,心里想的是“愿年年与君同”。
“今年……怕是去不成了。”白诗言的声音低了些,带着点怅然,“月老庙人多眼杂,不安全。”其实她早已备好了今年的许愿笺,上面写着“愿墨泯安康”,藏在妆奁最底层。
“不去月老庙也无妨。”花凝玉看着女儿失落的样子,终于松了口,“墨家别院,离这儿不远,院里种着片桂花树,平日里没什么人去,前儿让张武去看过,周围很清静。”
白诗言猛地抬头,眼里的光像被点燃的烛火,瞬间亮了起来:“娘的意思是……”心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得发胀。“让张武跟着,七夕那日去看看也无妨。”花凝玉看着女儿眼里的期盼,终究是不忍心再拒绝,“但说好了,只能在墙外站站,不许靠近大,更不能让人发现。若是有半点不对劲,立刻回来,听见没?”
白诗言用力点头,眼眶亮得像含着泪,却又强忍着没掉下来。她怕自己一哭,母亲又要改主意,只能紧紧攥着手里的团扇,指尖都泛了白:“嗯!我都听娘的!绝不添麻烦!”其实心里早已在盘算,要带些什么?那盒新做的绿豆糕,那把快绣好的梅扇,还有那罐加了蜂蜜的药膏……或许,还能再些别的?
花凝玉看着女儿雀跃的样子,心里又酸又软。这孩子,不过是去墙外站站,却高兴得像是得了什么天大的恩赐。她忽然想起二十年前,自己也是这样,盼着夫君从前线回来,哪怕只是远远看一眼他的身影,都能高兴好几天。原来这牵肠挂肚的滋味,真的会一代代传下去。她从袖中掏出个小巧的锦囊,锦袋是用蜀锦做的,上面绣着对戏水的鸳鸯,针脚细密,是她连夜绣的:“这是前几日去护国寺求的平安符,你替我给墨泯带去。就说是你求的,让她日日带在身上,能保平安。”
白诗言接过锦囊,指尖触到里面硬硬的,像是块小小的玉佩。她捏着锦囊,忽然觉得心里踏实了许多,仿佛那平安符能穿越半座城池,将她的惦念轻轻放在墨泯枕边。她想起墨泯总说自己不信这些,却把她送的那把扇子带在身边,连去应酬都没离过手,嘴角忍不住弯了弯。她悄悄将锦囊塞进袖中,贴着腕间的银钏,这样,就像墨泯在陪着她一样。
亭外的蝉鸣又响起来,却不再像前几日那般聒噪,反倒像是在唱着一首轻快的歌。白诗言望着池里盛开的荷花,忽然想起墨泯说过的话,莲花开得最盛的时候,就是好事将近的时候。她轻轻摸了摸袖中的锦囊,指尖传来锦囊的温度,心里那根紧绷了许久的弦终于松了些。连空气都变得清甜起来,带着淡淡的荷香,像极了墨泯身上那股冷松混着墨香的味道。
“小姐,您看那只锦鲤!”青禾忽然指着池面,语气里带着惊喜,“是上次您钓上来又放回去的那条‘红珠’!”
白诗言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条金红相间的锦鲤正从荷叶下游过,鳞片在阳光下闪着光,尾巴一摆,溅起细小的水花。她想起那日钓起它时的心慌,想起自己说“它被困着,该多难受”,如今看来,这锦鲤倒是自在得很。她忽然想起墨泯,那人被困在府里养伤,会不会也像这锦鲤一样,盼着能自在游弋?
“许是知道有人惦记,特意游来看看。”画屏笑着打趣,手里的团扇轻轻摇着,扇起一阵带着荷香的风。
白诗言没说话,只是望着那锦鲤游远的方向,心里忽然充满了期待。再过几日,等桂花开了,等七夕到了,她就能去看看那片桂花树,看看墙内是否真的平安。而墙的那一头,是否也有人正望着同一轮月亮,数着日子,盼着一场久别重逢?
接下来的几日,白诗言像是换了个人。按时喝药,好好吃饭,连李府医都说她恢复得快,脉象一日比一日稳。她不再对着棋盘发呆,也不再整日坐在池边望得出神,而是把精力都放在了准备去墨家别院的事上。
她找出前几日绣了一半的梅扇,坐在窗前赶工。银线在杭绸上穿梭,勾勒出梅枝的疏影,针脚比往日更细密,连最细微的花蕊都绣得栩栩如生。青禾在旁边看着,忍不住道:“小姐这几日绣活越发好了,这梅枝看着跟真的一样,墨公子见了定喜欢。”
白诗言的脸颊微红,手里的针却没停:“就是闲着无事,随便绣绣。”话虽如此,嘴角却忍不住弯了弯。她想起墨泯总说自己性子冷,配不上这热闹的花色,可去年送的那把扇子,那人却一直带在身边,连去应酬都没离过手,想来心里还是喜欢的。她特意在扇柄处刻了个小小的“泯”字,藏在缠线里,不细看是发现不了的。
除了扇子,她还亲自调配了些药膏。从库房里找出珍藏的珍珠粉,用蜂蜜细细调开,又按医书上的方子,将当归、红花等药材碾成粉末,混合着上好的猪油熬成膏状,装在个小巧的白瓷罐里,用红布仔细包好。她熬药膏时,特意守在小厨房,盯着火候,生怕熬老了伤皮肤,墨泯爱美,虽嘴上不说,却总在穿衣时避开露背的款式。
“小姐,这些墨家府里怕是都有。”画屏看着她忙碌的样子,忍不住道,“轩墨庄的药材都是上等的,哪用得着您费心?”
“不一样的。”白诗言低头用蜡封好瓷罐,声音里带着点认真,“这是我亲手做的,药效不一样。”她知道墨泯性子倔,府里的药材再好,怕是也不肯好好用,若是自己做的,那人看在她的面子上,总能多涂几次。她甚至偷偷在药膏里加了些安神的香料,听秋姨说,墨泯夜里总睡不安稳,常常疼醒,她想着,或许这点香气能让她睡得沉些。
七夕前一日,白诗言特意让厨房做了墨泯爱吃的绿豆糕。绿豆是用井水浸泡了整夜的,去皮后碾成细细的粉末,混合着冰糖和桂花,蒸得软糯香甜。她亲手将绿豆糕装进个描金漆盒里,盖上盖子时,还特意系了条红绳,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她记得墨泯吃绿豆糕时,总爱先挑边缘带桂花的吃,说那处最甜,所以特意在每块糕的边缘都多撒了些桂花碎。
“小姐,不过是去墙外站站,带这么多东西做什么?”青禾看着桌上堆着的扇子、药膏和绿豆糕,忍不住道,“若是真见不着墨公子,岂不是白忙活了?”
“总会用得上的。”白诗言把东西一一放进食盒里,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呵护什么珍宝,“就算见不着,让秋姨转交也是好的。”她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暗暗盼着,能有个意外的惊喜。她甚至偷偷往食盒里塞了一小瓶自己酿的青梅酒,墨泯虽不常喝酒,但伤后身子虚,喝点青梅酒能活血,这是她特意请教了李府医的。
夜里,白诗言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影,像极了墨泯留在棋盘上的落子。她想起祠堂那日,墨泯挡在她身前的背影,玄色的衣袍被风吹起,带着决绝的弧度,后背挨了掌印却依旧挺直,像株宁折不弯的青松。她甚至能清晰地记得那人当时的呼吸,急促,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仿佛只要她站在那里,天塌下来都不怕。
“墨泯……”她忍不住低唤出声,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她不知道那人的伤到底怎么样了,是不是还会难受,是不是夜里疼得睡不着,是不是也像她一样,在月光下想着彼此。她摸了摸枕边的银钏,冰凉的金属贴着皮肤,却让她想起墨泯手心的温度,那日墨泯牵着她的手走过结冰的小溪,手心暖得能焐热她冻红的指尖。
直到后半夜,白诗言才迷迷糊糊睡去。她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站在墨家别院的桂花树下,墨泯穿着件月白的长衫,正笑着朝她走来,后背的伤好了,眼角的疤也淡了,手里还拿着那把她绣的梅扇。两人坐在秋千上,像去年七夕那样,聊着天,吃着绿豆糕,笑声被风吹得很远很远。墨泯喂她吃了块绿豆糕,指尖蹭过她的唇角,带着桂花的甜香,她刚想抬头,却见那人忽然皱起眉,后背渗出鲜血,染红了月白的长衫,她猛地惊醒,冷汗浸湿了中衣,心口跳得像要炸开。
醒来时,天已经亮了。白诗言摸了摸眼角,发现湿湿的,原来自己在梦里哭了。她坐起身,看着窗外明媚的阳光,深吸一口气,心里充满了期待,却又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慌。她对着镜子理了理鬓发,看见自己眼底的青影,这几日,她总是这样,醒了又睡,睡了又醒,梦里梦外都是墨泯的影子。
七夕这日,天气格外好。暑气退了些,天边飘着几朵白云,风里带着桂花的甜香。白诗言早早起了床,换上件藕荷色的褙子,领口绣着缠枝莲纹,裙摆上用银线绣着细碎的桂花,是她前几日特意让人赶制的。她选这件衣裳,是因为墨泯说过,她穿藕荷色最好看,像初春刚抽芽的荷叶,清新又温柔。
“小姐,这件衣裳真好看。”青禾帮她梳着头发,看着镜中的少女,忍不住赞叹道,“墨公子见了,定会眼前一亮。”
白诗言对着镜子抿了抿唇,脸颊微红。她让青禾梳了个简单的发髻,只簪了支珍珠簪子,是墨泯去年送的生辰礼,据说珠子是南海进贡的,圆润饱满,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她记得墨泯送她这支簪子时,说“珍珠配君子,正好配你”,当时她还笑他乱用词语,如今想来,那笨拙的心意,比任何华丽的辞藻都动人。
一切准备就绪,白诗言提着食盒,跟着张武往城郊走去。张武是白家最得力的护卫,功夫好,心思细,花凝玉特意让他跟着,就是为了确保万无一失。马车刚驶出相国府大门,白诗言就忍不住掀开窗帘往外看,街上很热闹,到处都是提着花灯的姑娘和小伙子,脸上都带着笑意,空气中弥漫着脂粉香和糕点的甜香。
去年的七夕,她也是这样,和墨泯挤在人群里,看杂耍,猜灯谜,手里还拿着串糖葫芦,笑得没心没肺。墨泯总说人多,要护着她,却会在她看杂耍看得出神时,偷偷买支糖葫芦塞到她手里,自己则板着脸,假装不感兴趣。
“快到了。”张武的声音从外面传来。白诗言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连忙放下窗帘,手心里渗出细密的汗。她不知道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是能远远看一眼那人的身影,还是只能把东西放在墙根,带着满心的惦念回去。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袖中的平安符,锦囊上的鸳鸯绣纹硌着指尖,却让她稍微定了定神。
马车碾过青石板路的声响,像支被放慢了节奏的曲子,敲得白诗言心头发颤。她指尖抠着食盒边缘的雕花,指腹被木刺硌出红痕也未察觉,满脑子都是墨家别院那堵爬满藤蔓的墙,墙的另一头,是否也有人和她一样,正望着同一方天,数着漏下的光阴?她甚至能想象出墨泯此刻的样子,或许正坐在桂花树下看书,或许在擦拭她送的那把兰草扇,或许……也在想着她。
“小姐,后墙到了。”张武勒住马缰的声音传来,带着常年习武的沉稳,“周遭静得很,只有风过树叶的声儿。”
白诗言推开车门,桂花香先一步漫了过来,甜得像浸了蜜的月光。她提着食盒站在墙根下,青灰色的砖墙上爬满了紫藤,叶片间垂着串淡紫的花,风一吹就轻轻晃,像谁在里头偷瞧。她刚把食盒放在地上,指尖还没触到冰凉的墙砖,墙内忽然传来极轻的衣袂翻动声,快得像只掠过的鸟。
张武猛地转身,手按在腰间的佩刀上,目光如炬地扫过四周。可除了风吹藤蔓的“沙沙”声,什么动静也没有。他皱着眉走了两圈,低声道:“怪了,刚才好像有动静……”
白诗言的心却“咚”地跳了一下:“许是风吹的吧,你看这藤萝晃得多厉害。”
张武还是不放心,又仔细查了查墙角的青苔,见没留下半个脚印,才松了口气:“是属下太紧张了。小姐您在这儿待着,属下再去前院那边看看。”
墙内的暗卫如一道青烟从紫藤后闪出,单膝跪地时衣袂几乎没带起风声:“少阁主,后墙外……是白小姐。”
暗卫的话音刚落,墨泯扶着廊柱的手猛地一滑,差点踉跄着栽倒。她盯着暗卫,眼底先是一片空白,随即炸开惊涛骇浪,连呼吸都忘了:“你再说一遍?”
“白小姐就在后墙外,带着个食盒,看样子……等了有一阵子了。”暗卫低着头,能感觉到主子身上骤然升起的热度,那是压抑了太久的狂喜在灼烧。
墨泯猛地转身就往后门冲,后背的伤被牵扯得钻心疼,她却像没知觉似的,步子又急又乱,玄色外袍的下摆扫过阶前的青苔,带起一串湿痕。“快!开角门!立刻!”她的声音发颤,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破音,“花房里的蝴蝶!全都放出来!一盏茶内必须办到!”
暗卫从未见过主子这般失态,不敢耽搁,转身就往暖房跑。墨泯却还觉得慢,又扬声喊秋姨:“秋姨!莲子羹!桂花糕!多备些!往后院送!”她语速快得像打鼓,指尖死死攥着廊柱的木纹,竟硬生生抠下一小块木刺。
等秋姨应声跑远,墨泯才发现自己在发抖,不是疼的,是激动的。她抬手按在胸口,那颗心快得像要蹦出来,撞得肋骨生疼。她想象着白诗言此刻的样子,是不是还穿着那件藕荷色的褙子?是不是又瘦了?是不是也像她一样,隔着墙在想她?越想,脚步越急,竟不顾暗卫“主子慢点”的劝阻,扶着墙一步步挪向后门,每一步都牵扯着伤口,冷汗瞬间浸湿了里衣,可她眼里的光却亮得吓人。
墙外,张武正警惕地盯着那扇突然松动的角门,刀鞘已被掌心的汗浸得发潮。“小姐,不对劲,这门怎么会自己开?”
白诗言也愣了愣,随即听见门内传来细碎的响动,像是有人在急促地拨弄门闩。张武已握紧刀鞘,眼神警惕如鹰,她却忽然松了口气,按住他的手腕轻轻摇头:“别紧张,这是墨家的别院,不会有危险的。”
指尖触到张武紧绷的肌肉,她又补充道:“定是墨泯知道我来了。除了她,谁会在这时候开这扇角门?”话音未落,角门“吱呀”一声彻底敞开,一股浓郁的桂花香混着草木清气扑面而来,带着她再熟悉不过的安稳气息,那是墨泯身边独有的味道,清冽又温和,瞬间驱散了周遭所有的不安。
“你在这儿等着就好,”白诗言提起食盒,指尖因期待微微发烫,“我进去看看便回。”她太清楚了,只要是墨泯在的地方,于她而言,从来都不是险境,而是归宿。
刚走没两步,头顶忽然传来“嗡”的一声轻响,像是有什么东西从枝叶间涌了出来。白诗言抬头,瞬间被眼前的景象攫住了呼吸,
数不清的蝴蝶从暖房的方向飞过来,像被谁撒出的一把彩色星子。有的蓝得发脆,翅尖带着点银白,像从天边裁下的一缕蓝锦;有的粉得娇嫩,翅膀半透明,像浸了晨露的桃花瓣;还有的黄得耀眼,磷粉在阳光下闪着金芒,像会飞的小太阳。它们密密麻麻地缀在枝头,把桂花树变成了会动的彩树,一振翅,便掀起一阵带着桂香的风。
一只粉蝶率先落在她的发簪上,翅膀轻轻扇动,触得她头皮发麻。白诗言忍不住笑了,抬手想碰,那蝴蝶却振翅飞起,绕着她的耳垂转了圈。她索性提起裙摆追上去,银线绣的桂花裙摆扫过满地落英,惊得更多蝴蝶从花丛里钻出来,围着她上下翻飞。
她跑着跑着,忽然停在一棵老桂树下。树洞里积着厚厚的花瓣,几只黄蝶正趴在里面啜饮花蜜,见她来了也不怕,反倒扑棱棱飞起来,落在她的食盒上。白诗言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掀开盒盖,里面的绿豆糕泛着油光,甜香立刻引来了更多蝴蝶。有只蓝蝶胆子最大,竟停在一块绿豆糕上,伸出细管吮吸着,翅膀还时不时蹭过她的指尖。
“小馋鬼。”她低声笑骂,指尖轻轻碰了碰蝶翅,软得像缎子。阳光透过枝叶洒下来,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鬓边的珍珠簪子反射出细碎的光,与蝶翅的磷粉交相辉映,美得像幅会动的画。
就在她逗弄蝴蝶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廊下的身影。
她猛地抬头,所有动作都僵住了。墨泯就站在那里,离得不远,却像隔了层朦胧的纱。她显然是急着赶来的,领口的带子松了一半,露出苍白的锁骨,几缕碎发被汗濡湿,贴在额角。最惹眼的是她的眼睛,亮得惊人,像两簇跳动的火苗,死死地锁着她,里面翻涌着太多情绪,有乍见的狂喜,有强压的疼惜,还有一丝藏不住的慌乱,像个怕惊扰了美梦的人。
几只蝴蝶落在她的肩头,她浑然不觉,只是望着她,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白诗言忽然注意到,她扶着廊柱的手在抖,定是方才跑得太急。
心猛地一揪,方才逗弄蝴蝶的轻快瞬间被心疼淹没。白诗言站起身,忘了手里的食盒,忘了周围的蝴蝶,一步步朝她走去。
蝴蝶像是有灵性,纷纷让开道路,却又在她身后缀成一串彩链。有只粉蝶停在她的发梢,跟着她的脚步往前飞;另一只黄蝶落在墨泯的发间,翅膀扇动着,像在为两人传递讯息。
离得越近,越能看清墨泯眼底的红丝,看清她紧抿的唇瓣下隐藏的颤抖,看清她望着自己时,那几乎要溢出来的、滚烫的思念。
“你怎么……”白诗言的声音刚出口,就被一阵密集的振翅声盖过。
墨泯却像是听懂了,忽然朝她伸出手。她的手心有些汗湿,还沾着几片桂花碎,指尖微微蜷曲,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阳光穿过蝶翅,在他手心里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会动的金粉。
白诗言走过去,轻轻将自己的手放进她掌心。两掌相触的刹那,她猛地收紧手指,力道大得像是要将她的手嵌进自己骨血里。
就在这时,漫天蝴蝶忽然齐齐振翅,腾空而起。蓝的、粉的、黄的,像一场流动的彩虹,绕着两人飞了三圈,然后朝着湛蓝的天空飞去,留下满院桂香,和两道紧紧相依的影子。
风穿过桂花树,叶子沙沙作响,像是在替他们说那句藏了太久的话,我想你,想了很久很久。
四目相对的刹那,周遭的一切都静了。风吹桂花的声,甚至自己的心跳,都仿佛消失了。白诗言看着她眼角那道浅疤,看着她微微苍白的唇,看着她眼底翻涌的情绪,有欣喜,有疼惜,还有浓得化不开的思念,忽然就红了眼眶。这就是她日思夜想的人啊,真真切切地站在那里,不是梦里的幻影,不是回忆里的片段。
“你来了。”墨泯先开了口,声音低哑,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她想往前走,脚刚抬起,却因为牵动了后背的伤,疼得蹙了蹙眉,动作顿住了。
白诗言连忙跑过去,想扶她,手伸到一半又停在半空,怕碰着她的伤处。“你别动!”她急道,眼泪掉得更凶,“我自己过去就好。”跑近了,她才看清墨泯的样子,比记忆中瘦了许多,下巴尖得硌人,眼下有着淡淡的青影,显然是没休息好。可那双眼睛里的光,却比任何时候都亮,像黑夜里的灯塔,直直地照进她心里。
墨泯看着她泪眼婆娑的样子,忽然笑了,左边嘴角勾起个浅浅的弧度,带着点无奈,又带着点满足:“怎么还哭了?我不是好好的吗?”其实在看见她的那一刻,她的心也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又酸又软,眼眶也热得厉害,只是强撑着没掉泪。
“你哪里好了?”白诗言走到她面前,踮起脚想看看她的后背,却被她按住了手。墨泯的手心很凉,带着药味,却攥得很紧。她能感觉到墨泯手心的颤抖,那是抑制不住的激动和紧张。
“真的没事。”墨泯望着她,目光温柔得像水,“就是还不能大动,养些日子就好了。”她顿了顿,指尖轻轻擦去她脸颊的泪,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珍宝,“倒是你,瘦了这么多,脸色也不好,是不是没好好吃饭?”
这话问得像责备,语气里却全是疼惜。白诗言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我有好好吃饭……就是,有点想你。”最后几个字说得很轻,却像投入湖心的石子,在墨泯眼底漾开圈圈涟漪。她不敢抬头,怕看见墨泯的眼神,更怕自己会控制不住扑进她怀里。
墨泯伸手将她揽进怀里,动作很轻,小心翼翼地避开自己的后背,生怕碰疼了她,又怕勒得不够紧。她身上的冷松香混着淡淡的药味,钻进白诗言的鼻腔,熟悉又安心。“我也想你。”墨泯的声音贴在她耳边,带着滚烫的温度,“想了很久很久。”从祠堂分开的那一刻起,几乎每分每秒,都在想。
白诗言的脸埋在她的衣襟里,闻着那熟悉的冷松香,眼泪掉得更凶,却不是伤心,是委屈,是思念,是失而复得的欢喜。她抬手抱住墨泯的腰,轻轻蹭了蹭,像只找到归宿的小猫。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墨泯身体的僵硬,那是因为克制着疼痛,可抱着她的手臂,却用了十足的力气,仿佛要将她揉进骨血里。
“好了,别哭了。”墨泯松开她,指尖捏了捏她的脸颊,带着点宠溺的意味,“再哭,桂花都要被你哭谢了。”她拉着她的手往屋里走,脚步很慢,却很稳,“进去坐,我让秋姨沏你爱喝的龙井。”握着她的手,感觉她的指尖微凉,便下意识地用掌心焐着。
屋里很静,只点了盏琉璃灯,光线柔和得像月光。靠窗摆着张软榻,铺着墨色的锦垫,旁边的小几上放着个白瓷药碗,里面的药汁还冒着热气。白诗言一眼就认出,那是她照着医书配的方子熬的药。药碗旁边,放着个她眼熟的小陶罐。
“你喝了?”她指着药碗,眼里闪过惊喜。“喝了。”墨泯让她坐在软榻上,自己则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怕靠得太近控制不住想抱她的冲动,“你的方子比府里的医官开的管用,喝了这几日,咳嗽都轻了。”其实她是喜欢这药里的味道,带着点淡淡的甜,像白诗言身上的气息,喝起来便不觉得苦了。她甚至让秋姨多熬了些,说“良药苦口,多喝总没错”,惹得秋姨背地里直笑她“自欺欺人”。
白诗言心里甜滋滋的,从食盒里拿出绿豆糕:“这个给你,我亲手做的,放了桂花,你尝尝。”她特意挑了块边缘桂花最多的,递到墨泯面前,指尖因为紧张微微发颤。
墨泯拿起那块绿豆糕,放进嘴里,绿豆的清甜混着桂花的香,在舌尖漫开。那甜味恰到好处,不腻不齁,像极了眼前人的性子。她看着白诗言期待的眼神,忽然觉得,这半个月受的罪,都值了。“很好吃。”她认真道,“比秋姨做的好吃十倍。”其实她想说的是,这是她吃过最好吃的绿豆糕,因为里面有她的心意。
白诗言被夸得脸红,从食盒里拿出那把梅扇:“这个也给你。前几日闲着无事绣的,你要是不喜欢……”
话没说完,就被墨泯接了过去。她指尖抚过扇面上的梅枝,银线在灯光下闪着光,针脚细密得像心思。扇柄处那个小小的“泯”字,藏得隐秘却用心,她一眼就看见了。“很喜欢。”墨泯抬头望着她,眼神灼热,“比去年那把兰草扇还喜欢。”她是真的喜欢,不仅因为扇面的精致,更因为这是她亲手绣的,每一针每一线,都藏着她的惦念。
白诗言的心跳漏了一拍,不敢再看她的眼睛,低头从食盒里拿出最后一样东西,那个装着药膏的白瓷罐。“这个你要记得按时涂,用蜂蜜调了珍珠粉,能去疤的。”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像蚊子哼哼,却清晰地传到墨泯耳里。
墨泯接过瓷罐,放在手边,忽然握住她的手:“诗言,在这儿住几日吧。”
白诗言愣住了:“住几日?可我娘……”“我已经让人带话去相国府了。”墨泯打断她,眼神里带着不容拒绝的认真,“就说你喜欢这儿的桂花,想多待几日。夫人那边,不会不答应的。”她早就想好了说辞,甚至让秋姨备了些新鲜的桂花,说要给“白小姐做桂花糕”,为的就是让花凝玉放心。
她顿了顿,指尖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声音放得很柔:“我想……多看看你。”这话说得坦诚又直接,像剥去了所有伪装,只剩下最纯粹的渴望。这些日子,她躺在病床上,翻来覆去想的都是她,如今人就在眼前,她舍不得让她走。
白诗言看着她眼底的期盼,像个怕被拒绝的孩子,心里那点犹豫瞬间烟消云散。她用力点头:“好,我住几日。”其实她心里也是万般不舍,能多待一日,多看她一眼,都是好的。
墨泯的眼睛瞬间亮了,像被点燃的星火。她站起身,想去给她安排住处,却又被后背的疼绊住了脚步,闷哼了一声。
“怎么了?”白诗言连忙扶住她,手不小心碰到她的后背,感觉她身体瞬间绷紧了。
“没事。”墨泯咬着牙站直,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老毛病了,一动就牵扯着疼。”她不想让她担心,可那钻心的疼,却怎么也藏不住。
白诗言看着她疼得发白的脸,心里又急又疼:“我给你看看?我学了些按摩的手法,说不定能让你舒服些。”她记得医书上说,轻柔的按摩能促进血液循环,缓解伤痛。
墨泯愣了一下,随即耳根红了:“不用了……”让她看自己的伤处,她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尤其是在她面前,总想像个没事人一样。
“什么不用?”白诗言瞪了她一眼,扶着她往内室走,“你忘了我是你什么人?还跟我客气?”她的语气带着点嗔怪,却满是关心。
内室很整洁,墙上挂着幅山水画,是她去年送的。床上铺着墨色的锦被,角落里放着个熏笼,燃着安神的香。白诗言让墨泯趴在床上,小心地解开她的外袍,露出里面缠着的白布。布面平整,只在肩胛处微微隆起,那是掌力淤积的痕迹,像块沉在皮肉下的淤青,隔着布都能看出肿胀的轮廓。
“怎么还肿着?”白诗言的声音发颤,指尖悬在布上不敢落下,眼眶瞬间红了,“是不是又没听话静养?”她既心疼又气,气她总把自己的伤当小事。那日祠堂挨的掌,掌风带着内劲,最是伤筋动骨,李府医反复叮嘱过,需得日日热敷、忌动怒、忌劳累,她倒好,怕是连坐都坐不稳,还想着跑。
“就刚才……听见你来了,想快点迎出去。”墨泯的声音闷闷地从枕间传来,带着点被戳穿的不好意思,尾音却藏着点不易察觉的委屈,“没敢快走,就慢腾腾挪了几步,谁知道还是牵扯着疼。”一想到她就在墙外,那点疼早被心里的火烧得没了影,满脑子都是她会不会走、能不能见上一面,哪还顾得上医官的嘱咐。
白诗言没再说话,只是从食盒里取出个小巧的锡罐,里面是她特意温着的药酒。她倒出些在掌心,双手合十慢慢搓热,直到酒液带着暖意,才轻轻按在那片肿胀的地方。她的动作极轻,指腹贴着布面缓缓打圈,力道像春日拂过湖面的风,既不敢太重怕按疼了她,又不敢太轻怕散不了淤。
掌下的肌肉起初是紧绷的,像块没化开的冰。她耐心地揉着,掌心的暖意混着药酒的清冽,一点点渗进布层。渐渐的,那紧绷的轮廓软了些,墨泯压抑的呼吸也匀了,偶尔从喉咙里溢出声极轻的喟叹,像冰雪融水淌过石缝。
白诗言垂着眼,睫毛在眼下投出浅影。她能清晰地感觉到掌下那处皮肤下的滞涩,是掌力积在经脉里的淤,按下去时,墨泯的身子会微微发颤,却始终没哼一声。她忽然想起那日在祠堂,这人挡在她身前时,后背硬生生受了好几掌,玄色衣袍虽没破,却能看见掌印陷下去的弧度,当时她只觉得怕,如今才知道,那每一掌落下去,该有多疼。
“累不累?”墨泯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点慵懒的哑,“歇会儿吧,不急。”
白诗言摇摇头,手上的动作没停,声音轻得像羽毛:“快好了。”她知道,这处淤散得越快,她就能越早好起来,越早……不用再这样疼。
墨泯趴在床上,感受着她指尖的温度,闻着她发间的兰花香,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了。后背的疼似乎也减轻了些,取而代之的是种酥麻的痒,从皮肤一直传到心里。她忍不住哼了一声,声音里带着点难以察觉的喟叹。有她在身边,连疼痛都变得不那么难以忍受了。
“弄疼你了?”白诗言立刻停手,紧张地问。“没有。”墨泯的声音有些沙哑,“很舒服。”她说的是实话,被她这样轻轻按着,不仅身上舒服,心里也暖暖的,像揣了个小太阳。
白诗言松了口气,继续按摩。烛光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影,长睫轻轻颤动,像停着只蝴蝶。墨泯看着她专注的样子,忽然觉得,这伤养得再久也值得。有她这样陪着,再难熬的日子,也能熬过去。
按摩了半个时辰,白诗言才停手,替墨泯盖好被子:“好了,你歇会儿吧,我去给你端点粥来。”她知道墨泯伤后身子虚,该吃些清淡的东西补补。
她刚要走,手腕却被墨泯抓住了。墨泯的手心很烫,带着点颤抖:“别走。”她舍不得让她离开自己的视线,哪怕只是去厨房端碗粥,也觉得时间太长。
白诗言回过头,看见墨泯正望着她,眼神里带着点脆弱,像个迷路的孩子。她心里一软,在床边坐下,反手握住她的手:“我不走,就在这儿陪着你。”
墨泯看着她,忽然笑了,伸手将她拉进怀里,紧紧抱住。这次没再顾忌后背的疼,只是想把她揉进骨血里,感受她真实的温度。她抱得很紧,仿佛一松手,她就会消失不见。
“诗言……”墨泯的声音贴在她耳边,带着滚烫的呼吸,“我好想你。”这三个字,她在心里说了无数遍,如今终于能亲口对她说出来。
白诗言被她抱得很紧,几乎喘不过气,却不想推开。她能清晰地听见墨泯的心跳,快得像擂鼓,带着失而复得的狂喜。她抬手搂住她的脖子,在她耳边轻声道:“我知道。我也想你。”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无比坚定。
窗外的桂花香漫了进来,混着屋里的安神香,甜得像化不开的蜜。琉璃灯的光柔和地洒在两人身上,将影子拉得很长,交缠在一起,再也分不清彼此。
墨泯的呼吸陡然一滞,方才还克制的温柔瞬间碎成星火。她俯身扣住那抹微颤的唇,力道带着压抑许久的急切,仿佛要将半月来的牵念都揉进这一吻里。齿间残留的药味被滚烫的气息煨得发暖,舌尖带着不容错辨的热度,轻轻撬开她的唇缝时,白诗言只觉浑身一麻,像有电流窜过四肢百骸。
起初的矜持在墨泯灼热的攻势里渐渐消融,白诗言抬手圈住她的脖颈,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她的衣襟。踮起的脚尖让她几乎悬空,只能软软地靠在墨泯怀里,睫毛上沾着细碎的水汽,却偏要仰着脸迎上去。两唇相触的刹那,像是干柴遇上烈火,腾地燃起燎原之势。
墨泯的吻越来越沉,带着点怕失去的执拗,从唇瓣辗转到下颌,又轻轻咬了咬她的耳垂。后背的隐痛在此刻都成了模糊的影子,只剩下怀里温软的触感和唇齿间的甜。白诗言的发簪松了,青丝垂落,缠在两人交叠的腕间,被她吻得微微后仰的脖颈泛着薄红,像被月光染透的花瓣。
“墨泯……”她低低地唤了一声,声音软得发黏,尾音被吻吞没。
墨泯稍稍退开些,额头抵着她的,鼻尖蹭过她的脸颊,眼里的光亮得惊人。“诗言,”她哑着嗓子开口,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红肿的唇瓣,“我好想你。”
话音未落,又低头吻了下去。这次却慢了些,带着珍视的温柔,从唇角到眉眼,一点点描摹着她的轮廓。像是要把这半月的空白,都用此刻的温度填满。窗外的桂花簌簌落下,混着屋里的香篆气息,在两人交缠的呼吸里,甜得像化不开的蜜。
“别……”白诗言轻轻推了推她,声音软得发黏,“喘……喘不过气了……”
墨泯却抓住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那里跳得像擂鼓,震得两人都发麻。“诗言,”她的声音哑得厉害,带着点喑哑的渴求,“再让我亲会儿……就一会儿……”话音未落,她又吻了上去,吻越来越深,呼吸交缠在一起。白诗言的手紧紧抓着墨泯的衣襟,感觉自己像在云里飘,晕乎乎的,却又无比踏实。这一刻,所有的思念、担忧、委屈,都化作了这个吻,炽热而缠绵。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才分开,都喘着气,脸颊红得像晚霞。墨泯额头抵着她的,眼神灼热得能烧起来:“诗言……”
“嗯?”白诗言的声音软得像,带着刚被亲吻过的沙哑。
“别走了。”墨泯的指尖轻轻抚过她的唇,声音带着点沙哑的恳求,“就在这儿陪着我,好不好?”她不想再和她分开,一分一秒都不想。
白诗言看着她眼底的认真,用力点头,左边脸颊的梨涡浅浅露出来,甜得像刚吃的绿豆糕:“好。”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像撒了层碎银。桂花还在落,一片,又一片,像是在为这对久别重逢的人,唱着温柔的歌。
这一夜,谁都没再说话,只是紧紧抱着彼此,感受着对方的心跳和温度。仿佛要把这半个月错过的时光,都补回来。白诗言靠在墨泯怀里,听着她沉稳的心跳,闻着她身上熟悉的味道,觉得无比安心。墨泯则紧紧搂着她,感受着怀里的温软,觉得心里被填得满满的,再没有一丝空隙。
而远处的紫彦城,灯火璀璨,却照不亮这别院一角的浓情蜜意。墙内的桂花开得正好,像极了此刻两人心里的情意,浓烈又香甜,藏不住,也不必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