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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彦城的暑气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从清晨起就罩得人喘不过气。檐角的铜铃被晒得滚烫,风过时懒怠地晃两下,连声响都黏糊糊的,像是被暑气泡软了骨头。相国府后花园的芭蕉叶昨夜被暴雨打了整夜,此刻还在往下滴水,珠圆玉润的水珠砸在青石板上,洇出一小片深色,转瞬又被日头蒸成了水汽,在半空中凝成模糊的雾。

白诗言坐在临水的美人靠上,手里捏着枚白玉棋子,指腹反复摩挲着冰凉的棋面,半天没落下。石桌上的棋盘已经摆了一个时辰,黑子密不透风地围过来,白子却零散地落着,像被打散的星子,连不成像样的阵仗。她垂着眼,长睫在眼下投出片浅影,腕间的银钏随着抬手的动作轻晃,撞出细碎的响,倒比檐角的铜铃更清亮些,只是那清亮里,总透着点说不出的空落。

“小姐,这盘棋您都输三回了。”贴身丫鬟青禾蹲在旁边剥莲子,翠色的莲蓬堆在白瓷碟里,剥好的莲子白胖得像玉珠,“昨儿您还说要让墨公子三子呢,这会子连自己最擅长的‘飞雁阵’都忘了。”

白诗言“唔”了一声,指尖的棋子“当啷”落在棋盘上,恰好砸在白子的“气眼”上。黑子瞬间将那片白子围得密不透风,再无转圜的余地。她忽然笑了,眉眼弯起来时,左边脸颊有个浅浅的梨涡,只是这笑意没到眼底,倒像是被暑气蒸得发虚:“她都没来,我摆给谁看?”

另一个丫鬟名叫画屏,端着冰镇的酸梅汤过来,青瓷碗外裹着层湿布,水汽顺着布纹往下淌,在石桌上积成小小的水洼。旁边梳着双丫髻的碧痕凑过来,手里还拿着把团扇轻轻摇着:“墨公子许是还没缓过来呢,早上听从墨家回来的小斯说,这阵子总在院里歇着,连书房都少去。”

正给石桌上的茉莉浇水的春桃直起身,用帕子擦了擦手:“也是,祠堂那事多凶险,墨公子替咱们挡了那么多突袭,后背挨了好几掌,总要养几日才利索。”

画屏把酸梅汤往白诗言面前又推了推,声音软和:“可不是么,估摸着这会子正让丫鬟给揉着伤处呢。伤在后背本就难好,一动就牵扯着疼,用热帕子焐着该能舒坦些。”

白诗言没接酸梅汤,反而伸手去够画屏手里的凉扇。扇面是上好的杭绸,上面用银线绣着枝疏影横斜的梅,是她前几日闲着无事绣的,本想等墨泯来了送她。墨泯总说自己性子冷,配不上这热闹的花色,可白诗言记得,去年她送的那把兰草扇,墨泯一直带在身边,连去应酬都没离过手。

她把扇面凑到鼻尖闻了闻,似乎还能嗅到墨泯常用的冷松香,那是墨泯书房里特有的味道,混着淡淡的墨香,清冽又安稳。指尖抚过梅枝的针脚,忽然低声道:“也不知道她的伤,到底怎样了。”

青禾刚剥好一颗莲子,闻言动作顿了顿。她跟着白诗言快十年了,从总角丫头长成亭亭少女,最清楚自家小姐和那位墨公子的情分。祠堂那日,白家族人正祭祖,贼人猝然闯入,刀光直指老爷,若不是墨公子及时出现,后果不堪设想。

自那以后,她们俩的情分,早不是“朋友”二字能说清的。墨泯离开前攥着她的手,气息微弱却固执:“诗言,别去看我……等我好了,亲自来找你。”

“许是怕您担心。”青禾把莲子递过去,语气放得更柔,“墨公子那人,什么苦都自己扛着。您忘了去年她不是惹您生气了,自己都烧得糊涂了,还硬撑着过来跟您赔礼道歉,那样子,哪像是重病的人?”

白诗言含住莲子,清甜的滋味漫开,却压不住心口那点发闷的慌。她知道墨泯的性子,向来报喜不报忧,可这次不一样。那日她亲眼看见那掌印有多深,墨泯挨掌后踉跄着后退,脸色瞬间褪尽血色,白得像纸,连嘴唇都泛着青,扶着廊柱才勉强站稳的样子,刻在她心上,怎么也忘不了。

“画屏,”白诗言忽然开口,声音有点发飘,“去把我那副银丝钩找出来,咱们今儿钓鱼。”

画屏愣了愣:“小姐,这日头正毒呢,晒得人头晕。再说墨公子答应给您做的那副象牙钩还没做好……”

“我自己钓。”白诗言打断她,语气里带了点没由来的执拗,“她不陪我,我自己钓给她看。去年在镜湖,她还笑我钓不上来鱼,说要教我‘静气诀’,我现在就练给她看。”

青禾和画屏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无奈。这半个月来,小姐像是变了个人。从前最爱缠着夫人学插花,或是跟先生练书法,墨泯来了,两人就躲在书房里看画,或是去后院的梨树下对弈,笑声能传到月亮门那边。可如今,小姐整日对着棋盘发呆,要么就坐在池边望一下午,连最爱吃的桂花糕都没了胃口,人也清减了不少。

画屏去取渔具时,青禾悄悄拉了拉白诗言的衣袖:“小姐,昨儿夜里您又没睡好?眼底的青影重了些。”

白诗言抬手按了按眼窝,指尖触到一片温热的潮。她昨夜确实没睡好,梦见墨泯掉进了深崖下的寒潭,潭水冰得像刀子,墨泯背后的旧伤裂开了,血染红了半潭水,她却笑着朝自己摆手,说:“诗言别怕,我没事。”

她惊醒时,枕巾湿了大半,窗外的芭蕉叶被风吹得“沙沙”响,像极了墨泯受伤时压抑的喘息声。

“许是天太热了。”她含糊地应着,目光落在池面上。阳光穿过荷叶的缝隙,在水里投下碎金似的光斑,晃得人眼晕。昨夜那场暴雨来得急,檐角的积水到现在还没干透,湿凉的潮气漫在空气里,她忽然想起墨泯左眼角那道浅疤,阴雨天总爱泛红,此刻不知又疼得紧不紧。

画屏很快提着渔具回来,银丝钩亮晶晶的,线是上好的冰蚕丝,在日头下泛着浅蓝的光。白诗言接过鱼竿,却没放线,只是把钩垂在水面上,看着那点银亮在荷叶间晃悠。她想起墨泯教她钓鱼时说的话:“钓鱼要心定,心不定,鱼就不会上钩。就像练剑,气一散,招式就空了。”

那时墨泯站在她身后,握着她的手调整鱼竿的角度,气息拂过她的耳畔,带着冷松香,她说:“诗言,以后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要定住心神,我会一直在你身后。”

“小姐,鱼要咬钩了!”青禾指着水面上泛起的涟漪,轻声提醒。

白诗言像是没听见,忽然问:“青禾,你说她会不会出事了?”

话音刚落,手腕猛地一沉,鱼线被拽得“嗡”地响。她下意识地往上提,一条金红相间的锦鲤破水而出,尾巴拍打着水面,溅了她半袖的水珠。那锦鲤有半尺长,鳞片在阳光下闪着光,正是她和墨泯上次说要一起钓的那条“红珠”。

“钓着了!”画屏惊喜地拍手,“小姐好厉害,这锦鲤可是池里最难钓的,墨公子上次钓了半天都没动静呢。”

白诗言却没笑,望着那条挣扎的锦鲤,目光沉沉的。入夏后暑气一日重过一日,墨泯已有半月没来了。往日再忙,她总会晚上过来,带着新沏的雨前龙井,或是城东铺子刚出炉的绿豆糕。如今石桌上的茉莉换了三茬,那把她绣了一半的梅扇还搁在竹篮里,连风都带着些空落落的倦意。

“放了吧。”她忽然说,声音轻得像叹息。

画屏愣住了:“小姐,这锦鲤您盼了好久……上次墨公子还说,等您钓上来,就亲自给您做松鼠鱼呢。”

“放了。”白诗言重复道,语气里带了点不易察觉的颤抖,“它被困着,该多难受啊。”就像此刻的她,心里装着一个人,却见不到,摸不着,连一句问候都递不出去,只能任由那份牵挂在心里翻涌,像被钩子吊着,不上不下。

青禾赶紧上前解开鱼嘴上的钩,把锦鲤放回池里。金红的影子一闪,就钻进了荷叶深处,水面上只留下一圈圈渐散的涟漪。

白诗言望着那圈涟漪,忽然觉得眼睛发涩。她把鱼竿往石桌上一放,转身就往回廊走,脚步有些踉跄。

“小姐,您去哪?”青禾连忙跟上。

“回房。”白诗言的声音闷闷的,“我有点头晕。”

刚走到回廊拐角,就撞见了迎面走来的花凝玉。花凝玉穿着件藕荷色的褙子,鬓边插着支珍珠步摇,看见女儿脸色发白,不由得皱起眉:“怎么不在阴凉处待着?瞧这脸白的,是不是又晒着了?”

她伸手去探白诗言的额头,指尖触到一片滚烫,不由得心里一紧:“怎么还发烧了?青禾,去请府医!”

“娘,我没事。”白诗言躲开她的手,往旁边退了半步,“就是有点热,回房歇歇就好。”

“胡说。”花凝玉拉住她的手腕,她摸到女儿手腕滚烫,心里更急了,语气里带着嗔怪:“这几日你吃不下睡不好,早上给你端去的莲子羹,中午去看还动都没动。再这样折腾,身子怎么受得住?”

“娘,”她忽然抬头,眼里蒙着层水汽,“墨泯她……真的没事吗?”

花凝玉的心猛地一揪。她怎么会不知道女儿的心思?这半个月来,诗言夜里总说梦话,十句里有八句是喊“墨泯”,有两次甚至坐起来哭,说梦见墨泯浑身是血。她和夫君不是没派人去查,可墨泯那性子,向来把自己的事捂得严严实实,派去的人只说墨府一切如常,墨泯每日都只在府里养伤,其余的一概打探不到。

“傻孩子,墨泯那孩子比谁都机灵,”花凝玉替她理了理额前的碎发,声音放得极柔,“再说墨家家大业大,那么多人照顾着,能有什么事?你忘了她是轩墨庄的少主?寻常伤根本奈何不了她。”

“可她没来找我。”白诗言的声音带着哭腔,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她说好伤好就会来的,她从不骗我的……上次我染了风寒,她冒着大雪来看我,鞋子都湿透了,这次怎么会……”

话没说完,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袭来,白诗言踉跄着往前倒去,花凝玉连忙扶住她,只觉得女儿的身子烫得吓人,呼吸也有些急促。

“这孩子!”花凝玉又急又疼,冲身后的丫鬟喊道,“快!去请李府医!再让小斯去趟墨府,就说言儿病了,让墨泯……让她无论如何抽个空来看看!”

旁边的大丫鬟素心连忙应声去了,花凝玉抱着浑身发烫的女儿,只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疼。她低头看着女儿烧得通红的脸颊,忽然想起二十几年前的自己。那时她也是这样,整日盼着夫君从前线回来,一封家书能翻来覆去看好几遍,夜里听着风吹窗棂的声音,都能以为是他回来了。原来这牵肠挂肚的滋味,是会遗传的。

白诗言被扶回房时,已经有些迷糊了。她躺在床上,眼睛半睁着,望着帐顶绣的缠枝莲,忽然喃喃道:“墨泯说,这莲花开得最好的时候,她就会来的……后院的莲池,昨天开了第一朵呢……”

青禾用湿帕子给她擦着手,听见这话,眼圈忍不住红了。小姐从小身子就弱,小时候受了惊吓,更是落下了心悸的毛病,一着急就容易头晕。这半个月来,她嘴上不说,心里却把墨公子的安危惦记得紧,夜里常常惊醒,枕头都是湿的。有一次她起夜,看见小姐坐在窗边,手里拿着墨公子送的玉佩,对着月亮发呆,眼泪无声地往下掉。

“小姐您睡会儿,”青禾柔声道,“等您醒了,墨公子说不定就来了。她最疼您了,知道您病了,肯定会来的。”

白诗言没应声,呼吸渐渐沉了下去,眉头却依旧皱着,像是在梦里也不安稳。

花凝玉坐在床边,看着女儿烧得发红的脸颊,心里乱成一团麻。她知道去墨府也是白去,墨泯要是能来,早就来了。可她实在没办法了,女儿这病,三分是烧,七分是心病,若墨泯不露面,再好的府医也治不好。

“夫人,”素心匆匆回来,脸色有些为难,“小斯回来了,说……说墨府的人说,墨公子还在床榻养病,高热不退,夜里还咳血,今晚怕是来不了了。”

花凝玉的手猛地攥紧了帕子,指节泛白。她就知道会是这样。那孩子,总是把什么都扛在自己肩上,连句实话都不肯说。高热?咳血?祠堂那日的伤明明在后背,怎么会咳血?难道伤及了内腑?

“知道了。”花凝玉挥挥手,声音有些疲惫,“让厨房炖点冰糖雪梨,等言儿醒了给她润润嗓子。再让库房把那床银丝被取出来,给小姐盖上,别再着凉了。”

素心应声退下,花凝玉看着帐内沉睡的女儿,忽然叹了口气。她想起前几日祠堂的事后,她去墨家探望墨泯。那时墨泯趴在榻上,后背缠着厚厚的白布,渗出的血把白布染得发黑,可那孩子还笑着说:“夫人放心,我没事,等我好了,还能护着诗言和白家。”

那时她就知道,这两个孩子的命,早就缠在一起了。诗言的心病,只有墨泯在身边时才会安稳;而墨泯那身冷硬的性子,也只有在诗言面前,才会透出点暖意。

李府医来得很快,提着的药箱上还沾着点泥,想来是从家里匆忙赶过来的。他给白诗言诊了脉,又看了看她的舌苔,眉头皱得越来越紧。

“怎么样?”花凝玉忍不住问,心提到了嗓子眼。

李府医放下白诗言的手腕,站起身对着花凝玉拱手:“夫人,小姐这是忧思过度,郁结于心,加上外感暑气,才引动了旧疾。脉相虚浮,气郁不畅,得好好调理,不然怕是要落下病根。”

“那该怎么办?”花凝玉急道,“开方子吧,无论什么药材,只要能治好她。人参、雪莲,库房里都有,尽管用。”

“药能治身,不能治心啊。”李府医叹了口气,提笔在纸上写着药方,“小姐这病,症结在‘郁’字上。若不能解了她心里的结,再好的药也只是治标不治本。”

花凝玉沉默了。她怎么会不知道?女儿心里的结,就是那个迟迟未见的墨泯。可墨泯那边,怕是真的出了大事,否则绝不会失信于诗言。

李府医开好方子,又叮嘱了几句忌口和静养的话,才提着药箱离开。花凝玉拿着药方,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药材名,忽然觉得眼睛发酸。她这女儿,从小被捧在手心长大,没受过半点委屈,如今却为了一个人,愁得茶饭不思,病得浑身发烫,她这做母亲的,怎能不心疼?

“夫人,老爷回来了。”门外传来素心的声音。

花凝玉连忙把药方折好揣进袖中,起身迎了出去。白景鸿穿着身藏青色的官袍,袍角沾着些尘土,显然是从皇宫直接回来的。他脸上带着倦意,眼下乌青浓重,显然是又忙了整日。看见花凝玉,他脚步加快几分,声音里带着急切:“言儿怎么样了?我在府内丫鬟听说她病了。”

“刚请了李府医来看,说是忧思过度,郁结于心。”花凝玉把他拉到外间,声音压得很低,眼圈泛红,“你说这孩子,为了墨泯那小子,把自己折腾成这样,这可怎么好?府医说,要是解不了她心里的结,再好的药也没用。”

白景鸿的眉头瞬间拧成了疙瘩。他对墨泯这孩子,感情向来复杂。一方面,他感激墨泯多次救诗言于危难之中,从崖边救了言儿,再到祠堂这次舍身护全族,墨泯对言儿的在意,他都看在眼里。可另一方面,他又忌惮墨泯的身份:轩墨庄少主,手里握着紫彦城大半的财富,江湖势力盘根错节,这样的人,注定要卷入江湖风波,言儿跟着她,怕是难得安稳。

他本想等言儿再大些,就给她寻个门当户对的书香世家,安安稳稳过一辈子,可现在看来,这心思怕是要落空了。两个孩子的心,早就系在了一起,拆不开了。

“我已经让人去查墨泯的消息了。”白景鸿揉了揉眉心,声音带着深深的疲惫,“最近紫彦城不太平,几位皇子在暗中动作频频,祠堂那些贼人的余党也没肃清,墨泯怕是被这些事绊住了。她性子倔,越是棘手的事,越不肯让人知道,尤其是言儿。”

“可言儿等不起啊。”花凝玉的声音发颤,伸手抓住丈夫的衣袖,“府医说她这是心病,若不解开,身子会垮的。刚才我让小斯去墨府,想让墨泯来看看她,可墨府的人说她高热不退,还咳血……景鸿,你说墨泯会不会真的……”

后面的话她没说出口,可眼里的担忧几乎要溢出来。

白景鸿握住妻子微凉的手,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沉稳些:“别胡思乱想。墨泯那孩子,命硬。去年在掉下崖都能活下来,这点伤算什么?只是她性子太犟,总把事往自己身上揽。祠堂那伙贼人,来路不简单,怕是与朝中势力有关,她多半是在暗中追查,不想牵连我们,才故意躲着的。”

话虽如此,他心里也没底。墨泯咳血的消息,像根针似的扎在他心上。后背的刀伤怎么会引发咳血?除非是伤及了肺腑,或是……那掌有毒?

花凝玉知道丈夫是在安慰自己,可看着女儿病恹恹的样子,她实在狠不下心。她忽然想起前日张武回来禀报,说在城外看见墨泯了,穿着件玄色斗篷,身形比往日消瘦了些,后背似乎有些佝偻,走路都不太稳,像是伤还没好利索。当时她没敢告诉诗言,怕女儿更担心,可现在想来,墨泯怕是真的伤得不轻。

“我去看看言儿。”花凝玉擦了擦眼角,掀帘走进内室。

白诗言正睁着眼望着帐顶,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听见动静,她缓缓转过头,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娘,她没来,对不对?”

花凝玉心口一涩,挨着床边坐下,伸手抚了抚女儿滚烫的额头:“傻孩子,墨泯在养伤呢。她这次伤得重,自然好得慢些。她不是不来,是实在走不开。”

白诗言没说话,只是慢慢蜷起手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记得墨泯上次发烧,虽然躺了一个月,可每隔三日,总会让人送来封信,有时是随手画的小像,有时是几句叮嘱的话,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半个月杳无音信。

她知道墨泯是为了护着白家才伤的。祠堂那日,那些贼人喊着要“活禽白家”,她虽不懂其中的关节,却也明白,那些人是冲着爹爹来的,墨泯是替爹爹挡了灾。这份情,重得让她心慌。

“画屏,”白诗言忽然开口,目光落在窗边的妆奁上,“把我那盒胭脂拿来。”

画屏愣了愣,连忙应声去了。青禾在一旁急道:“小姐,您还发着烧呢,涂胭脂做什么?仔细伤了皮肤。”

白诗言没答,接过画屏递来的胭脂盒,用指尖沾了点,轻轻点在两颊。那胭脂是上好的玫瑰膏,是墨泯亲自采了城郊的新蕊,亲手捣了半月做的,颜色嫩得像春日桃花。墨泯说过,她皮肤白,涂这个最好看,像雨后初晴的桃花,让人看着就欢喜。

“她最喜欢看我涂这个。”白诗言对着铜镜喃喃,镜中的少女脸色苍白,唯有两颊透着点不自然的红,像极了雪地里开的红梅,“她说这样瞧着,就像……就像天音山雪夜里的那点火光,能暖着她的心。”

那时墨泯刚从天音山回来,冻得嘴唇发紫,却捧着这盒胭脂笑,说在山上守了三夜,冻得快失去知觉时,就想着她涂胭脂的样子,想着想着,就觉得心里暖和了。

花凝玉别过脸,眼圈热得发疼。这两个孩子,明明心里都揣着对方,却偏偏要受这份煎熬。

“夫人,厨房的冰糖雪梨炖好了。”素心端着瓷盅进来,热气氤氲了她的眉眼,“我盛一碗给小姐?”

花凝玉点点头,接过瓷盅舀了一勺,吹凉了递到白诗言嘴边:“喝点吧,润润嗓子。你昨晚咳了半宿,嗓子都哑了。”

白诗言张口含住,清甜的梨汁滑入喉咙,却压不住那点发紧的疼。她忽然想起墨泯受伤时也总咳嗽,每次咳起来,肩膀都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却总说没事。那时她不懂,只觉得墨泯厉害,什么疼都不怕,如今自己病了,才知道那声“没事”里,藏着多少咬牙硬扛的苦。

“娘,”她咽下梨块,忽然抓住花凝玉的手,掌心烫得吓人,“我想去墨家看看。就远远看一眼,看看她是不是真的没事。只要让我看见她好好的,我就回来,乖乖养病,再也不闹了,好不好?”

花凝玉的心猛地一揪。她怎么会不想让女儿安心?可最近那些贼人余党神出鬼没,前日城西布庄的掌柜,就因为据说给白家传递过消息,被人废了双手,扔在大街上示众。若是诗言去了,路上有个三长两短,她怎么活?

“不行。”花凝玉的声音硬了几分,却还是压着疼惜,“府外不安全,你忘了祠堂的事了?那些人连祭祖的场合都敢闯,若是看见你,岂会手软?墨泯拼了命护白家周全,你怎能让她的心血白费?”

“可我担心她……”白诗言的眼泪掉了下来,砸在花凝玉的手背上,滚烫的,“我梦见她被蛊师追,后背的伤裂了好大一个口子,血把玄色袍子都浸透了……她倒在地上,还笑着跟我说,让我快跑……娘,我一闭上眼就是那个样子,我睡不着……”

女儿的话像针一样扎在花凝玉心上。她知道诗言的梦不是空穴来风,祠堂那伙人里,确实有个擅用蛊毒的,当时若不是墨泯反应快,用银针逼退了蛊虫,后果不堪设想。

“梦都是反的。”花凝玉用力握住她的手,指腹摩挲着她腕间的银钏,“墨泯身手那么好,寻常蛊师近不了她的身。再说墨家还有那么多人,她身边总跟着暗卫,不会有事的。”

白诗言却摇着头,眼泪掉得更凶:“她总把别人护得好好的,自己却总受伤。去年我俩一起掉下悬崖,她为了护我,自己都伤得不能动弹了,还硬撑着说自己没事,却从不让我知道她有多疼……”

花凝玉再也忍不住,把女儿揽进怀里,声音发颤:“娘知道,娘都知道……可现在真的不能去,等过了这阵子,风头过了,娘亲自陪你去看她,好不好?娘向你保证。”

白诗言靠在母亲怀里,闻着她衣襟上熟悉的兰花香,心里却更慌了。她知道母亲是为她好,可那点不安像藤蔓似的缠上来,勒得她喘不过气。她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正在发生,而她却什么都做不了。

就在这时,外间传来白景鸿的声音,带着几分急促:“凝玉,你出来一下。”

花凝玉连忙扶白诗言躺好,替她掖了掖被角:“你乖乖躺着,娘去去就回。”

走到外间,见白景鸿正站在廊下,手里捏着张纸条,脸色凝重得像要滴出水来。

“怎么了?”花凝玉心里咯噔一下,“出什么事了?”

白景鸿把纸条递给她,声音压得极低:“张武刚从城西回来,说这几日墨府门槛都快被医师踏平了,光是昨儿一天,就请了三位明医过去,连带着府里的药味隔着两条街都能闻见。”

花凝玉的手一抖,纸条飘落在地。上面的字迹她认得,是张武的笔迹,每个字都像浸了冰水,凉得她指尖发麻。三位明医?墨泯到底伤得多重?

“那……那诗言怎么办?”花凝玉的声音都在抖,“她这几日天天盼着墨泯来,若是让她瞧见这阵仗,怕是……怕是要胡思乱想的。”

白景鸿弯腰捡起纸条,揉成一团攥在手心:“绝不能让她知道。李府医不是说她是心病吗?咱们就骗她,说墨泯一切安好,过几日就来看她。先稳住她的身子再说。”

“可这能骗多久?”花凝玉红了眼圈,“诗言那么聪明,府里的下人们难免会走漏风声,她迟早会察觉的。”

“能骗一日是一日。”白景鸿望着内室的方向,声音里带着深深的无奈,“总不能让她现在就冲去找墨泯,把自己也搭进去。那些贼人就在暗处盯着,就等着我们出乱子呢。墨泯拼了命护着我们,我们不能在这时候掉链子。”

花凝玉沉默了。她知道白景鸿说得对,可看着女儿病得迷迷糊糊,还在念着墨泯的名字,她这心里,像被刀割似的疼。

回到内室时,白诗言已经睡着了,眉头却依旧皱着,嘴里喃喃着:“墨泯……别走……等我……”

花凝玉坐在床边,轻轻抚平女儿皱着的眉,忽然想起了什么事,她猛地站起身,对着青禾和画屏道:“你们看好小姐,寸步不离,别让她接触到府里的闲杂人等,尤其是那些新来的小厮。我去去就回。”

白景鸿在外间听见,连忙进来拉住她:“你去做什么?墨泯不会见你的,你这时候去,若是被人看见了,反而惹祸。”

“我不见她。”花凝玉的眼神很坚定,“我去给她送点东西。”

她转身回了自己的院子,从妆奁最深处翻出个锦盒,里面装着瓶药。那是当年太医院的院判亲手配的,用了天山雪莲和百年参须,是她压箱底的宝贝,当年白景鸿在边关受了伤,她都没舍得拿出来,本想留着给诗言备着,如今却派上了用场。

“我去去就回。”花凝玉把锦盒塞进袖中,对着白景鸿道,“你看好言儿,别让她醒了看不见人,又胡思乱想。告诉厨房,多做些她爱吃的,哪怕她只尝一口也好。”

白景鸿看着她的背影,终究是叹了口气,没再阻拦。他知道,她这是心疼那两个孩子,想为她们做点什么。夫妻多年,他太懂她的性子了,看似温柔,实则执拗,认定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别院的门是秋姨开的。她手里还拎着半桶刚从井里打上来的凉水,桶沿滴滴答答往下淌水,把门槛都浸湿了。看见花凝玉,她“哎哟”一声,手忙脚乱地把水桶往门廊下一顿,溅了自己一裤脚的水,嘴里忍不住嘟囔:“这鬼天气,热得人喘不上气,刚打桶水想给院子里的石榴树浇浇,这桶底还漏了,真是添乱!”

话虽抱怨着,脸上的笑却一下子堆起来,嗓门下意识压了三分:“相国夫人!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快里头请,我这就去沏茶!”

往日里她见了谁都爱拉着说上半刻,今日却只是搓着手,眼神里带着点按捺不住的热络,脚下却没敢多动,毕竟是相府的人,规矩还是要讲的。

“墨泯呢?”花凝玉开门见山,目光扫过她身后的庭院。

秋姨脸上的笑淡了些,往里头瞟了眼,声音压低了些:“少爷在屋里歇着呢,今早起来没什么精神,咐了谁也别去扰。” 她手心里攥着块擦桌布,刚才擦桌子的劲儿还没缓过来,此刻却规规矩矩地垂在身侧,少了往日里咋咋呼呼的样子。

“我知道。”花凝玉从袖中掏出锦盒,“这里头是些上好的药膏和养气的方子,是祖传秘方,专门特意配的,对她身上的不适最是对症,你给她送去。告诉她,诗言这几日总念叨她,暑气重,让她安心歇着,别硬撑,养好了才是正经。”

秋姨连忙双手接过锦盒,指尖碰着冰凉的盒面,眼睛亮了亮,又赶紧收了收神色,一本正经地保证:“夫人放心!我这就给少爷送去!她昨儿还跟我念叨呢,说院子里的茉莉该开了,往年这时候都能摘一大捧泡茶,今年怕是要错过了。” 话说到半截,她差点又要扯开嗓子说些家长里短,瞥见花凝玉端庄的神色,又硬生生把话头咽了回去,只咧着嘴笑。

花凝玉点点头,心里松快了些:“替我转告她,诗言这边有我照看着,让她放宽心。若是缺什么,打发人去相府说一声就是。”

“哎!哎!”秋姨连连应着,看着花凝玉转身,忍不住又补了句,“夫人慢走!等少爷好利索了,我让她第一时间去给您和小姐请安!” 说完又觉得这话太随意,赶紧往门后缩了缩,没再多言。

花凝玉走远了,秋姨才拎起水桶往厨房走,嘴里忍不住嘀咕:“这相府夫人就是不一样,说话轻声细语的,我这大嗓门都不敢开了……” 说着又想起刚才的锦盒,脚步加快了些,“得赶紧给少爷送去,省得她又惦记着白小姐,饭都吃不下。”

回到相国府时,已是黄昏。夕阳把回廊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道道沉默的叹息。花凝玉刚走到白诗言的院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青禾的惊呼:“小姐!您怎么起来了?快躺下!”

她心里一紧,连忙掀帘进去,只见白诗言正扶着桌子站着,脸色比上午更白了,嘴唇毫无血色,手里还捏着封信,信纸被攥得发皱,边角都快被捏烂了。

“信呢……”白诗言的声音发颤,身体摇摇欲坠,眼神涣散地望着虚空,像是在追问梦里的幻影,“为什么……为什么她后背的伤裂了?为什么说她中了毒?你们都在骗我,是不是?”

她刚从噩梦中惊醒,额头上还覆着一层冷汗,睫毛湿漉漉地黏在眼下。梦里的场景太过清晰,轩墨庄的信封落在血泊里,墨泯身边的护卫跪在地上,声音嘶哑地说她伤口发炎,中了刀上余毒,高热不退,怕是撑不过这几日了。那猩红的字迹和绝望的语气,像烙印似的刻在她脑子里,让她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

青禾连忙上前扶住她,手心里全是汗:“小姐,您做噩梦了?没有信,什么都没有,您别怕……”

花凝玉的脑子“嗡”地一声,知道是自己走后出了岔子。她刚想解释,就见白诗言猛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弯着腰像只被雨打坏的蝴蝶,根本停不下来。

“小姐!”青禾连忙递过帕子,帕子上瞬间溅上了几点刺目的红。

花凝玉吓得魂都没了,冲过去抱住女儿:“言儿!你别吓娘!青禾,快!快去叫李府医!”

白诗言咳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望着帕子上的血迹,忽然笑了,笑得眼泪直流:“我说她怎么不来呢……原来她又受伤了,还中了毒……她总是这样,什么都不告诉我,什么都自己扛着……”

“不是的,言儿你听娘说……”花凝玉急得语无伦次,眼泪也掉了下来,“那是梦,是假的,墨泯好好的,真的,府里的人说她正在养伤,过几日就来看你……”

“娘,你别骗我了。”白诗言的声音很轻,却带着种让人揪心的绝望,“那是轩墨庄的标记,不会错的。她后背的伤本就深,如今裂了,又中了毒,怎么可能不重?她现在肯定很难受,肯定在等我……”

她忽然推开花凝玉,踉跄着往门口走:“我要去找她,我得去看看她……她一个人在那儿疼,我不能不管她……”

“你站住!”花凝玉猛地攥住女儿的手腕,指节因用力泛白,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严厉,连鬓边的珍珠步摇都跟着发颤,“诗言,你看着娘!”

白诗言被母亲突如其来的严肃震慑住,停下脚步,泪眼婆娑地抬头。她从未见过母亲这般模样,往日里总是温柔和煦的眼眸,此刻竟像结了层薄冰,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娘不是不让你担心墨泯,”花凝玉深吸一口气,声音沉了沉,每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可你想想,那日混乱中,墨泯是怎么把你护在身后的?她被冲撞得踉跄后退,撞在廊柱上脸色煞白,却死死挡在你身前,盯着你说‘别往前冲’,你以为她是为了什么?”

白诗言的嘴唇翕动着,眼泪掉得更凶:“她是为了护我……”

“是!她是为了护你!”花凝玉提高了声音,袖口的银线绣纹随着动作晃动,“她护着你,不是让你现在拿着性命去冒险的!那些贼人还在暗处盯着,你以为墨府的门槛是那么好踏的?你以为他们不会借着你的名头去要挟墨泯?你这一去,不是探病,是把刀递到敌人手里,逼着墨泯向他们低头!”

白诗言浑身一震,扶着桌子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她从未想过这些,只想着要去看看墨泯,却忘了那些藏在暗处的眼睛,正等着抓她们的把柄。

“你以为墨泯为什么不来看你?”花凝玉放缓了语气,却依旧带着不容反驳的严肃,伸手拭去女儿脸颊的泪,“她是怕你记挂着梦里的情景不安生,才特意让人传话说在安心养着。你当她躺不住?怕是早就想来看你了,只是怕自己还带着几分病容,让你更揪心。”

她顿了顿,指尖轻轻点了点女儿的额头:“梦里的都是假的,她好好的在府里调理,等养得精神十足了,定会第一时间跑来找你。你现在这样急吼吼要去,若是撞见她正舒舒服服喝着茶看账本,岂不是闹了笑话?到时候她该笑你,说我们诗言竟是个信梦不信人的小傻子了。”

“我……”白诗言张了张嘴,脸颊微微发烫。是啊,梦里的情景再真也是虚的,墨泯向来言出必行,说好了养好了就来,怎会食言?自己这样失魂落魄,反倒显得沉不住气了。

“你爹刚才说,城西布庄的掌柜,就因为给咱们递了个消息,双手被人废了,扔在大街上示众。”花凝玉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寒意,“那些人连无辜的掌柜都不放过,若是抓住你这个相国府的小姐,你觉得他们会怎么对墨泯?”

白诗言的身子晃了晃,脸色比刚才更白了。她仿佛能看到墨泯为了救她,被贼人要挟的样子,心口像被巨石压住,喘不过气。

“娘知道你心疼她,”花凝玉的声音终于软了些,握住女儿冰凉的手,“娘比你更清楚这种牵肠挂肚的滋味。当年你爹在边关打仗,我夜夜抱着你的襁褓哭,可我知道,我得把家守好,把你养好,他才有心思在前线安心杀敌。现在也是一样,你得把自己照顾好,按时喝药,好好吃饭,等病好了,等风头过了,娘亲自带你去墨府,哪怕是砸开大门,也要让你见到她。”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女儿苍白的脸上,一字一句道:“可你现在这样,病恹恹的,连站都站不稳,去了能做什么?让墨泯分神照顾你?还是让她觉得自己的牺牲都白费了?”

白诗言的眼泪渐渐止住了,望着母亲通红的眼眶,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她想起墨泯受伤前,总笑着说:“诗言,你得好好的,你好了,我做什么都有底气。”那时她只当是玩笑,如今才懂,自己的平安,竟是墨泯最坚实的铠甲。

“娘……”她哽咽着,声音里带着浓浓的悔意,“我错了……”

花凝玉的心终于松了口气,将女儿揽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知道错就好。你要记住,你和墨泯是一体的,她护着你,你也要护着她,不是靠冲动,是靠好好活着,等她回来。”

白诗言靠在母亲怀里,点了点头,眼泪却又忍不住掉了下来,这次的泪水里,除了心疼,更多了几分坚定。

“青禾,”花凝玉对着门外喊了一声,“把李府医开的药端来。”

青禾很快端着药碗进来,黑褐色的药汁冒着热气,散发着苦涩的味道。往常白诗言喝药总要拌着蜜饯,今天却没等青禾递过蜜饯盒,就伸出手:“给我吧。”

花凝玉有些惊讶,随即眼里涌上欣慰。白诗言接过药碗,深吸一口气,仰头将苦涩的药汁一饮而尽。药味在舌尖蔓延,苦得她皱紧了眉头,却硬是没吐出来。她放下碗,对着花凝玉笑了笑,左边脸颊的梨涡浅浅的,带着点虚弱,却格外认真:“娘,我会好好喝药的,等我病好了,就去看她。到时候,我要让她知道,我也能护着她。”

花凝玉看着女儿眼里的光,眼眶一热,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好,娘等着。”

窗外的暮色渐渐浓了,蝉鸣也低了些。白诗言躺回床上,青禾用湿帕子给她擦着手,画屏在旁边轻轻摇着扇。她望着帐顶的缠枝莲,不再像之前那样焦躁,心里反而踏实了许多。

她知道,墨泯正在另一边努力养伤,她也得努力,等她们再见面时,她要笑着告诉她:“你看,我也好好的。”

此刻墨府的卧房里,墨泯正靠在榻上,左脉的冰龙在体内肆虐,寒气冻得她指尖发僵,却依旧用颤抖的手,摩挲着一枚同样歪歪扭扭的护心符。

阴墨瑶端着药进来,看见她嘴角的血迹,忍不住道:“墨泯,你就别硬撑了,白姐姐若是知道你这样,定会心疼的。”

墨泯咳了两声,用锦帕擦去血迹,声音带着点虚弱的沙哑:“她不知道,才好。”

窗外的暮色越来越浓,像化不开的墨。相国府的窗内,白诗言攥着未绣完的帕子,指尖反复摩挲着上面刚绣出的半朵兰草;墨府的灯影里,墨泯半倚在榻上,锦被松松搭在腰间,脸色还带着几分未褪的苍白。她想抬手拨弄一下垂落的帐幔,指尖刚抬起就泄了力,只能望着窗纸上晃动的树影出神,连呼吸都带着些微的滞涩。

半座城池的距离,隔不开两处辗转的牵挂。一个望着烛火念着对方是否安睡,一个对着月光想着那人是否又在蹙眉,明明都在各自的屋檐下,心却像被一根无形的线牵着,在暮色里轻轻晃悠,满是没说出口的惦念。

而此时的紫彦城东南角的茶寮里,一个戴着斗笠的红衣人正盯着相国府的方向。她袖中的短弩泛着冷光,箭镞上淬的不是寻常毒药,而是特制的“花冰引”,中者不会立刻毙命,只会经脉寸断,受尽七日七夜的折磨才断气。

“灵者,相国府外围有三层暗卫,东南角的老槐树后藏着个使透骨钉的高手,西北角的酒肆二楼有个刀客。”属下低声禀报,声音里带着忌惮,“咱们的人三次想靠近,都被暗器逼了回来,对方像是知道咱们的步法。”

红衣人摩挲着弩机上的刻痕,斗笠下的目光掠过白诗言闺房的窗棂。那里总亮着盏琉璃灯,直到三更才灭,像极了二十年前那个雪夜,她在花泽谷里看见的那点微光,那时她还是个被当作药引的孩童,而牢门外提着食盒的少女,玄色斗篷下露出的半张脸,与此刻窗内的身影竟有七分相似。

“不急。”她忽然笑了,声音像生锈的铁片摩擦,“我等得起……”她舔了舔箭镞上的毒液,“下一任尊者,必须是我!”

茶寮外的风卷着落叶掠过青石板,像谁在暗处窃窃私语。相国府的琉璃灯忽然晃了晃,红衣人猛地缩回头,窗纸上映出的人影正对着铜镜发呆,指尖反复描摹着一枚碎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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