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紫彦城笼罩得严严实实,连月光都吝啬地躲在云层后不肯露面。相国府周遭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火把的光晕在青砖墙上投下晃动的影子,铁甲摩擦的脆响与巡卫的脚步声交织,将这座府邸裹成了密不透风的铁笼。各房檐下都站着佩刀侍卫,连最偏僻的柴房窗棂外,都有暗卫屏息蛰伏,白日祠堂的惊魂,让整个相府都绷紧了弦。
书房内,烛火摇曳,映着白景鸿与花凝玉凝重的面容。白日里祠堂的血腥气仿佛还萦绕在鼻尖,那些被血影卫押解的族人、墨泯浴血护人的身影,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像两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人辗转难安。
白景鸿背着手站在窗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窗棂上的雕花,动作比往日更急,仿佛要将纹路都磨平。案几上摊着一卷密报,最上方“墨家·墨泯”四字的墨迹已被反复翻阅磨得发虚。
“玉儿,你还记得我前几日让张武查的墨泯底细么?”他转过身,声音里带着压抑的疲惫,“商户墨家的庶子,五年前从藏栖关接回墨府,竟在短短五年内盘活了濒临破产的家业,如今已是紫彦城乃至周边数州的首富。可一个商户子弟,怎么会有那般身手?”
花凝玉端着热茶的手微微一颤,水汽模糊了她的视线:“藏栖关?墨泯……会不会是墨家暗中培养的死士?可哪有死士能把家业做得这般风生水起的?”她想起墨泯看向言儿时的眼神,温柔得像一汪春水,实在难与“死士”二字联系起来。
白景鸿接过茶盏,却没喝,只是盯着袅袅升起的热气:“最奇怪的是墨家的扩张。她接手的第一年,就吞并了城内的布庄、粮行,连漕运都占了三成。那些被她挤垮的商户,背后都有世家撑腰,却一个个认了栽,像是怕极了她。”他顿了顿,指尖在密报上重重一点,“而且张武查到,墨家这两年暗中购置了大量铁矿,还在城外建了座神秘的工坊,从不让外人靠近。”
“铁矿……工坊……她到底想做什么?”花凝玉的心沉了下去,指尖攥紧了素色帕子,指节泛白。
“谁知道呢。”白景鸿将茶盏重重搁在案上,青瓷碰撞的脆响惊得烛火跳了跳,“一个商户,握着足以撼动半个紫彦经济的财富,藏着不明来路的武功,还偏偏缠上了咱们的女儿。昨日祠堂那般凶险,她护着言儿的样子是真的,可她那些手段……”
他没说下去,但花凝玉懂。墨泯昨日甩出的透骨钉,尾端刻着极小的“墨”字,却泛着非民间锻造能有的冷光;她避开贼人攻击时的步法,看似随意,实则暗合兵法中的“虚实步”,绝非寻常武师能习得。
花凝玉忽然想起一事,轻声道:“听那些贼人的口气,像是冲着你来的。他们要带你去听风楼,还想扣上通敌叛国的帽子……这心思也太歹毒了。”她的声音发颤,想到三伯公额头的血、二婶娘怀里孩子的哭声,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喘不过气。
白景鸿走到案前,拿起凉透的茶一饮而尽,苦涩的味道从舌尖蔓延到喉头。“听风楼……”他低声重复着这三个字,眉头拧成了疙瘩,“像是个江湖上的杀手组织,向来收钱办事,手段狠辣,怎么会突然盯上我一个朝廷官员?”他在朝中多年,树敌自然不少,可动用听风楼这种力量来对付他,绝非寻常恩怨。
“会不会是太子那边?”花凝玉站起身,走到他身边,“前几日你在朝堂上驳回了他增设税赋的提议,他当时脸色就很难看。”太子近年来野心渐露,拉拢了不少朝臣,对持反对意见的官员向来没什么好脸色,明里暗里使过不少绊子。
白景鸿沉吟片刻,缓缓点头:“有这个可能。太子急于培植势力,我这相国之位,怕是碍了他的眼。可若是他,为何要选在祠堂动手?还抓了这么多族人……”他猛地顿住,眼中闪过一丝惊悸,“他们是想借此离间我与族人!祠堂是家族根基所在,今日之事传开,族里难免有人会觉得是我连累了他们……好深的算计!”
“那……会不会是二皇子?”花凝玉又想起一人,“二皇子向来与太子不和,会不会是他想借刀杀人,既除掉你这个太子的眼中钉,又能把脏水泼到太子身上?”朝堂之上,皇子间的争斗向来波谲云诡,借他人之手除去异己,是常有的手段。
白景鸿摇了摇头,手指在案几上轻轻敲击着,发出笃笃的声响:“二皇子行事向来谨慎,不会用听风楼这种容易暴露的势力。他更擅长借朝臣之口发难,玩的是阳谋。”他思索着朝中各方势力,脑海中像过走马灯似的闪过一张张面孔,有笑里藏刀的同僚,有虎视眈眈的宗室,每个人似乎都有嫌疑,又似乎都缺少确凿的证据。
“还有那些对我积怨已久的旧臣。”白景鸿的声音沉了下去,“当年我弹劾过的户部侍郎,因贪墨被罢官,他儿子一直对我怀恨在心;还有镇守边疆的李将军,前年因粮草延误之事与我起过争执,虽然后来查明是误会,可他心里未必没有芥蒂;还是左丞相……”
花凝玉听得心惊,没想到丈夫在朝堂上竟有这么多潜在的敌人。她拉住白景鸿的衣袖,眼中满是担忧:“这么多人有嫌疑,我们该从何查起?今日那些贼人被墨泯打跑了,可他们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下次再来,怕是会更凶狠。”
白景鸿反手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让花凝玉稍稍安心。“别担心,”他沉声道,“越是这种时候,越要沉住气。听风楼虽然厉害,但也不是无迹可寻。他们既然敢在紫彦城动手,就必然会留下线索。我已经让张武去查听风楼在城里的据点了,总会有蛛丝马迹的。”
他走到书架前,取下一本泛黄的册子,翻开几页,里面记载着朝中官员的详细履历。“我得把这些年得罪过的人、有利益冲突的人,一一列出来,逐个排查。”他的指尖划过册子上的名字,眼神锐利如刀,“不管是谁,敢动我白家,动我女儿,我定要他付出血的代价!”
夜渐渐深了,烛火燃得只剩下半截,灯芯爆出几声轻响。两人依旧坐在书房里,时而低声交谈,时而陷入沉思。窗外的风卷着落叶掠过庭院,发出沙沙的声响,在这寂静的夜里,竟像是有人在暗处窃窃私语。白景鸿深吸一口气,胸腔里灌满了凉意,却驱不散心头的焦灼。
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白景鸿才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对花凝玉道:“你先去歇息吧,我再理理头绪。”
花凝玉看着他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心疼不已,却也知道此刻劝不动他,只能轻声道:“那你也别太累了,记得吃点东西。”她转身离开时,脚步放得极轻,生怕打扰了他的思绪。
书房内只剩下白景鸿一人,他重新拿起那本册子,借着晨光仔细翻看,时不时在纸上写下些什么。阳光透过窗棂,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映出他紧锁的眉头和坚定的眼神。案几上的茶早已凉透,青瓷杯壁凝着一层细密的水珠,像他此刻纷乱的思绪。
次日巳时,张武被传唤到书房。他穿着一身利落的短打,左臂缠着厚厚的绷带,渗出的血渍将白布染得暗红,那是昨日在祠堂混战中被刀划伤的,显然是伤口崩裂了。可他依旧挺直着脊背,抱拳行礼时牵动伤口,疼得额头渗出细汗也没吭声,声音依旧洪亮:“大人,您找属下?”
白景鸿示意他坐下,目光落在他的绷带上:“伤势如何?”
张武咧嘴一笑,露出几分爽朗:“小伤,不碍事。属下皮糙肉厚,这点疼算什么。”他顿了顿,想起昨日的凶险,神色凝重起来,“大人,昨日那些贼人,功夫实在邪门得很。他们的招式狠辣,招招往要害上招呼,而且身上带着股寒气,挨上一下,骨头缝里都觉得冷。”
白景鸿的神色严肃起来:“你与他们交手时,有没有发现什么特别之处?比如武功路数、兵器特点?”
张武皱着眉回忆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他们用的兵器很杂,有刀有剑,还有铁链。最奇怪的是那个瘦高个,腰间的铁铃一动,其他人就像被打了鸡血似的,出手更狠了。而且他们的内力很诡异,不像是中原的路数……”他忽然顿住,像是想起了什么,“对了,属下按您的吩咐细查了贼人的来路,他们腰间的铁铃里,藏着极细的银丝,摇动时能发出一种次声波,让人内力紊乱,这是南疆‘蚀心蛊’旁支的伎俩,与西域邪功无关。”
白景鸿眉峰一动:“南疆?太子...何时与南疆扯上关系了?”
“不止如此。”张武从怀中掏出一枚断裂的铁铃,递了过去,“属下在混战中捡了这个,铃舌内侧刻着‘影’字,与三年前户部库银失窃案现场留下的暗器刻字一模一样。当年那案子,最后查到了南疆的‘断魂阁’头上,只是没能抓到实证。”
“断魂阁?”花凝玉恰好端着点心进来,听到这三个字,倒吸一口凉气,“那个专做刺杀、劫镖的邪派?”
“正是。”张武点头,接过花凝玉递来的茶盏,忙起身道谢,“断魂阁的人出手前,都会在目标府宅附近留下带‘影’字的信物,昨日祠堂外的槐树上,就钉着一枚一模一样的铁铃,属下也是方才才发现。”
白景鸿摩挲着那枚铁铃,指尖冰凉:“这么说来,是断魂阁假扮听风楼行事?可他们为何要冒充听风楼?”
“或许是想嫁祸。”张武推测道,“听风楼与朝廷素有往来,断魂阁此举,怕是想搅乱朝堂,让各方势力互相猜忌。”
白景鸿沉吟片刻,看向张武:“以你的功夫,寻常高手五六个近不了你的身,昨日为何会被他们压制得那么厉害?”
张武脸上露出几分羞愧:“属下无能。那些人配合得太默契了,像是经过专门训练的,一人主攻,其他人立刻掩护,根本不给我单打独斗的机会。而且他们下手毫无顾忌,拼着受伤也要伤敌,这种不要命的打法,属下一时有些应付不来。”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尤其是那个使玄冰裂天刃的,刀风带着寒气,能冻住人的内力,属下好几次想运功反击,都被那寒气逼了回去。”
白景鸿沉默了。能训练出这么一支精锐的杀手队伍,背后的势力绝不容小觑。他原本以为只是寻常的江湖仇杀,现在看来,此事远比他想象的复杂。
“对了,大人,”张武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开口,“昨日墨公子出手时,您注意到没有?她用的透骨钉,钉尖淬了‘醒神草’的汁液。属下问过药铺的老掌柜,醒神草只在南疆边境生长,寻常人根本认不出,更别说用来淬毒了。”
白景鸿瞳孔微缩,指尖捏紧了那枚铁铃,铃身的寒意透过指尖蔓延上来:“她不是熟悉贼人的招式,”他声音冷得像冰,“她是熟悉断魂阁的伎俩。”
花凝玉端着茶盘的手一抖,茶水溅出些许:“难道她与断魂阁……”
“未必是一伙。”白景鸿打断她,指尖划过案上的墨家密报,“若她是断魂阁的人,没必要救我们。可她若与断魂阁无关,又怎会对他们的伎俩了如指掌?”
白景鸿看着张武,缓缓开口:“张武,你觉得墨泯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张武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他会问这个。他挠了挠头,沉吟道:“属下说不好。墨公子看着年纪轻轻,可功夫深不可测,行事也让人捉摸不透。说她狠吧,她对小姐又那么温柔;说她善吧,对血影卫下手又那么狠辣。不过……”他顿了顿,语气变得诚恳,“不管她是什么来头,昨日若不是她,我们怕是很难全身而退。属下觉得,应该是并非敌方。”
白景鸿没说话,只是轻轻叹了口气。真心?在这波谲云诡的局势中,真心是最不值钱,也最不可信的东西。他见过太多表面称兄道弟,背后捅刀子的人,不敢轻易相信任何人,哪怕是女儿深爱的人。
“大人,”张武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神色,犹豫着开口,“您是不是……对墨公子有什么顾虑?”
白景鸿看了他一眼,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张武,你跟着我多少年了?”
“回大人,属下从十六岁就跟着您,至今已有十五年了。”张武恭敬地回答。
“十五年……”白景鸿感慨道,“你是看着言儿长大的,对她的心思,比我这做父亲的还要清楚几分。”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庭院里那棵枝繁叶茂的梧桐树,“言儿这孩子,单纯善良,认定了墨泯,就一门心思扑在她身上。可这世道险恶,我怕她被人骗了还蒙在鼓里。”
张武沉默了。他知道白景鸿的担忧并非多余,墨泯的神秘确实让人不安。可他也见过墨泯看小姐的眼神,那种温柔和宠溺,是装不出来的。
“大人,”张武鼓起勇气说道,“属下觉得,不管墨公子是什么来头,至少目前来看,她是真心对小姐好的。而且她的实力,您也看到了,若是能为我们所用,对付那些想害您的人,也是一大助力。”
白景鸿转过身,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为我所用?你觉得她这样的人,会甘心屈居人下吗?”墨泯身上那种与生俱来的傲气和疏离感,让他觉得此人绝非凡人,不可能轻易被掌控。
“若是为了小姐呢?”张武反问,“昨日您也看到了,小姐一句话,就能让她改变主意。她对小姐的在意,远超常人。只要小姐在咱们白家,她就不会做出对咱们不利的事。”
白景鸿的心动了一下。张武说得有道理,墨泯对诗言的在乎,是他有目共睹的。若是能利用这一点,让墨泯为白家所用,那确实能解决不少麻烦。可……他又想起墨泯昨日那冰冷的眼神,那毫不留情的出手,心中又升起一丝忌惮。
这样一个实力强大、心思深沉的人,若是有朝一日与白家为敌,后果不堪设想。
“要么……留住她?”白景鸿低声自语,像是在说服自己,“让她成为白家的助力,护诗言周全,也能帮我应对朝堂的风雨。”
可这个念头刚起,另一个更残酷的想法就冒了出来:“若是留不住呢?若是她的目的不纯,接近言儿是为了对付白家呢?”那时候,她将会是白家最大的威胁,以她的实力,足以轻易摧毁整个白家。
“要么……毁了她?”这四个字刚说出口,白景鸿就觉得心口一阵刺痛。那是言儿放在心尖上的人,若是真的毁了她,言儿怕是会恨他一辈子,甚至可能做出什么傻事。
他陷入了两难的境地,手指无意识地在窗棂上划着,留下一道道浅浅的痕迹。留住她,像在身边养了一头不知何时会发怒的猛兽;毁了她,又怕伤了女儿的心,甚至引发更大的祸端。
张武看着他纠结的神色,不敢再多说什么。这种决定,只能由白景鸿自己来做。
白景鸿思索了很久,从墨泯初入紫彦城的种种举动,再到昨日祠堂的拼死相护,一幕幕在脑海中回放。他试图从这些碎片中拼凑出墨泯的真实面目,却发现他像一团迷雾,越想看清,就越觉得模糊。
“张武,”他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异常坚定,“你再去暗中查墨泯的底细,从她的出生地、过往经历、结交的人,一一查起,不管大的小的通通查的细致些。记住,一定要隐秘,不能让人察觉到。”
“是,属下明白!”张武起身领命。“还有,”白景鸿补充道,“查清楚她与断魂阁到底是什么关系,她为什么会对那些伎俩那么熟悉。”这是他心中最大的疑团,不查清楚,他寝食难安。
张武刚要转身,又被白景鸿叫住:“等等,听风楼那边也别松懈。他们既然敢冒充断魂阁行事,背后必然有更深的牵扯,一并查清楚。”
“属下遵命!”张武抱拳应下,转身时左臂的绷带又渗出血迹,他却浑然不觉,大步流星地离开了书房。
书房里又恢复了寂静。白景鸿坐在案前,看着窗外的阳光一点点移动,在青砖地上投下长短不一的光影。案几上的墨家密报被风吹得微微翻动,“墨泯”二字在阳光下格外刺眼。他心中的天平在“留”与“毁”之间反复摇摆,每一次倾斜都伴随着锥心的权衡,一边是家族百年基业的安危,一边是女儿澄澈如镜的真心。
他拿起那枚断裂的铁铃,铃舌内侧的“影”字锋利如刀,仿佛要在他掌心刻下血痕。忽然想起二十年前,自己刚入仕途时,曾听闻断魂阁一夜之间血洗了南疆三大家族,只因其中一族拒绝与其合作贩运私盐。那时的他只当是江湖传说,未曾想今日竟会与这邪祟扯上干系,甚至牵连到女儿的心上人。
“罢了。”白景鸿将铁铃扔回案几,发出沉闷的响声,“先查清楚再说。”他提笔在纸上写下“断魂阁”三字,笔尖力透纸背,墨痕在宣纸上晕开,像一团化不开的血污。
午后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沈砚秋的书斋里投下细碎的光斑。她正坐在案前出神,手里紧紧攥着一枚白玉佩,那是她依着墨泯的生辰八字,请玉匠定制的样式,玉佩上的苍鹰展翅欲飞,鹰喙边缘却已被指腹摩挲得有些发亮。
丫鬟青禾端着药碗进来时,见她仍是这副模样,忍不住轻声道:“小姐,该喝安神汤了。您从早上到现在水米未进,再这样下去,身子该熬不住了。”
白诗言没抬头,只是喃喃道:“青禾,你说……墨泯她会不会有事?”昨日祠堂混战中,她亲眼看见墨泯为了护她,后背挨了一掌,也不知道他的现在是什么情况。
青禾放下药碗,蹲在她膝前,握住她冰凉的手:“墨公子武功那么高,肯定没事的。您忘了上次在集市,她三两下就打跑了调戏您的纨绔子弟?那些贼人虽然凶狠,未必是她的对手。”
白诗言勉强扯出一个笑容,眼里却依旧盛满担忧:“可她……”话音未落,门外传来脚步声,她像受惊的小鹿般猛地抬头,看见白景鸿推门而入,眼中的光亮瞬间黯淡下去,下意识地将茉莉簪藏到了身后。
白景鸿看着女儿苍白的面容,眼底的乌青比昨日更重,心中一软,放缓了语气:“言儿,还在想昨日的事?”
白诗言低下头,手指绞着衣角,小声道:“墨泯她……不知道她现在怎样?”
白景鸿在她身边坐下,沉默了片刻才道:“她没事,只是受了些伤,需要静养。”
白诗言松了口气,眼中闪过一丝欣喜,可这欣喜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不安:“爹,您是不是还在怀疑墨泯?”她早上在书房外听到了只言片语,虽不明白“断魂阁”“南疆”是什么意思,却清晰地听到了父亲要查墨泯底细的话。
白景鸿看着女儿清澈的眼睛,总是盛满了纯粹的信任。可这份信任,此刻却成了刺向他的利刃。他心中一阵愧疚,却还是硬起心肠说道:“言儿,不是爹怀疑她,是她的身份太神秘了。昨日那些贼人,个个武功高强,她却能轻易对付,还对他们的伎俩了如指掌,这不得不让人怀疑。”
“那又怎么样?”白诗言猛地抬起头,眼眶瞬间红了,“就算她身份神秘又如何?她救了我们,救了整个白家的人!三伯公、二婶娘,还有祠堂里那么多族人,都是因为她才保住性命的!您为什么就看不到这些,只知道抓着她的过去不放?”
她的声音越来越激动,胸口剧烈起伏着:“您查她的身世,查她的产业,甚至查她以前做了什么……可您查过她夜里疼得有多厉害吗?查过她背上的伤阴雨天会疼得睡不着吗?”
白景鸿浑身一震,猛地看向女儿:“你说什么?她有旧伤?”
“是!”白诗言的泪水终于滚落,砸在衣襟上洇出一小片湿痕,“上次我去她府里,看到她书房桌上放着药。她说小时候在乡下落过水,伤了肺腑。可我偷偷问过府医,那种药是治外伤感染的,根本不是治咳疾的!”她当时只当是墨泯不愿多提往事,现在想来,那些伤恐怕与父亲口中的“断魂阁”脱不了干系。
白景鸿沉默了。他从未想过,那个总是看似从容淡定的年轻人,背后竟藏着这样的苦楚。
“她说她背负着太多过往,要拼尽全力了结恩怨。”白诗言哽咽着,声音断断续续,“您只知道猜忌,只知道您的相国府、您的权势!”
“言儿!”白景鸿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我是你父亲,难道会害你吗?这世道险恶,人心叵测,墨泯她……”
“她不会害我!”白诗言倔强地仰着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死死不肯落下,“我相信她!就算所有人都怀疑她,我也信她!”
看着女儿这副冥顽不灵的样子,白景鸿又气又心疼。他知道此刻说什么都没用,女儿的心已经完全系在墨泯身上,像被磁石吸住的铁屑,任谁也掰不开。
他放缓了语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些:“言儿,爹不是要拆散你们。只是墨泯的来历实在可疑,若她真是与邪祟有牵扯,将来必然会惹来杀身之祸,到时候你怎么办?白家怎么办?”
“我不在乎!”白诗言猛地站起身,手中的白玉“啪”地掉在地上,白玉触地碎裂,分成两半,“只要能和她在一起,我什么都不在乎!就算将来刀山火海,我也陪着他一起闯!”
白景鸿看着地上碎裂的玉簪,像看到了女儿破碎的未来,心口一阵剧痛。他伸出手,想像小时候那样摸摸她的头,却在半空中停住,最终只是重重叹了口气:“你先好好休息吧,别想太多。墨泯的事,爹会处理好的,不会让你为难。”
“您别伤害她好不好?”白诗言忽然抓住他的衣袖,指尖因用力而泛白,泪水模糊了视线,“墨泯是真心对我好,她为了护我,昨天差点……差点就……”话没说完,哽咽就让她再也说不下去,只是死死攥着父亲的衣袖,仿佛那是救命的稻草。
白景鸿看着女儿哭红的眼睛,心像被针扎了似的疼。他挣开女儿的手,转身时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答应你,在没查清真相前,不会动她。但你也要答应爹,这段时间别去找她,好好待在府里。”
说完,他大步走出了闺房,连地上碎裂的玉簪都没看一眼。走到廊下时,恰逢花凝玉过来,见他脸色铁青,忙问道:“言儿怎么样了?”
白景鸿闭了闭眼,声音疲惫不堪:“还能怎么样?一门心思扑在那个墨泯身上,连爹的话都听不进去了。”
花凝玉叹了口气:“孩子大了,有自己的心思了。当年你我不也是这样过来的吗?”
“此一时彼一时!”白景鸿的声音陡然拔高,“当年你我面对的是父母之命,如今她面对的是什么?是身份不明的江湖人,是可能藏着杀身之祸的邪祟余孽!”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怒气,“我绝不会让她走弯路。”
花凝玉看着丈夫决绝的侧脸,忽然想起昨日墨泯护在诗言身前的样子,那般奋不顾身,倒真有几分当年白景鸿为了她,敢与整个世家为敌的影子。她轻声道:“或许……我们该给墨泯一个机会?也给言儿一个机会?”
白景鸿没说话,只是转身走向书房,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像一根紧绷的弦,随时可能断裂。
傍晚时分,张武匆匆赶回相国府,径直走向书房。白景鸿正在翻看各地呈上来的密报,见他进来,立刻放下手中的卷宗:“查到什么了?”
张武神色凝重地抱拳道:“大人,属下查到一些关于听风楼的消息。最近半年,听风楼在紫彦城活动频繁,暗中接了不少单子,目标都是朝中官员的家眷。”
白景鸿眉头一挑:“哦?都是哪些官员?”张武递上一份名单,纸张边缘因赶路而有些磨损:“您看,户部的李大人、吏部的王大人,他们的家眷都曾被人暗中跟踪过,只是没出什么大事,所以没声张。”
白景鸿接过名单,指尖划过上面的名字,眼神越来越冷:“这些人……都是与太子政见不合的。”户部李大人曾弹劾太子亲信贪墨军饷,吏部王大人则在立储一事上主张“立贤不立长”,显然都成了太子的眼中钉。
“这么说来,果然是太子在背后指使。”花凝玉端着茶进来,恰好听到这话,脸色不由得一白,“他这是想借听风楼的手,清除异己?”
“不止如此。”张武压低声音,“属下还查到,听风楼的楼主与太子的太傅来往密切,上个月曾在城郊别院密会三次。只是听风楼行事隐秘,属下没能查到具体内容。”
白景鸿将名单拍在案上,冷哼一声:“太傅?难怪太子近年行事越发狠辣,原来是有这等江湖势力撑腰。”他忽然想起一事,“你之前说断魂阁假扮听风楼,可有证据?”
“暂时没有实证,”张武有些惭愧,“但属下查到,听风楼的杀手从不使用带‘影’字的信物,且武功路数以刚猛为主,与昨日血影卫的阴寒功夫截然不同。倒是断魂阁,素来擅长模仿其他门派的武功,用来嫁祸再合适不过。”
白景鸿沉吟片刻:“太子与听风楼勾结,断魂阁又假扮听风楼行事……这背后会不会有更深的牵扯?”
“大人的意思是?”张武有些不解。“断魂阁敢在紫彦城如此放肆,若没有内应,绝不可能。”白景鸿指尖在案几上轻轻敲击着,“或许他们的目标不只是我,而是整个朝堂。借听风楼之名搅动风云,让太子与其他势力互相猜忌,他们好坐收渔利。”
花凝玉听得心惊:“那……墨泯呢?您让张武查的事,有眉目了吗?”
提到墨泯,张武的神色缓和了些:“大人,关于墨公子,属下也查到一些线索。她五年前才正式接管墨家在紫彦城的产业,但在此之前,曾在南疆待过两年。”
白景鸿心中一震:“南疆?是藏栖关吗?”这倒是出乎他的意料。
“是的,”张武肯定道,“据说当时黑风寨在那一带劫掠商旅,甚至勾结当地恶绅强占良田,墨公子恰好路过,就联合了几个村寨的百姓出手阻拦。那些被救的村民都说,若不是墨公子,他们早就家破人亡了。”
花凝玉松了口气:“这么说来,她与黑风寨并非一伙,甚至可能是敌人?”
“应该是。”张武点头,“而且属下查到,墨家在南疆的分号,一直在暗中收留被黑风寨迫害的流民,光是去年就安置了近百名无家可归的人。”
白景鸿沉默了。他一直以为墨泯的财富是巧取豪夺而来,却没想过背后还有这样的隐情。那个看似冷漠疏离的年轻人,竟在暗中做着这样的事。
“可她一个商户,为何要与黑风寨为敌?”白景鸿依旧有些疑虑。
张武犹豫了一下,道:“属下还查到一件事……七年前南疆突发瘟疫,官府赈灾粮迟迟不到,是墨家在南疆的商行牵头,联合了当地十几家商户,凑齐了足以供应三个县的药材和粮食。而负责押送那批物资的,正是墨家商行的人。”
“什么?”白景鸿猛地抬头,“你的意思是,当年南疆瘟疫能平息,竟是墨泯在背后出力?”
“属下不敢确定主谋是否是她,但墨家确实是那次筹赈的主力。”张武递上一份账册,“这是墨家南疆商行的账册,属下费了些功夫才弄到。您看,七年前三月,他们光是采购药材就花了二十万两,账目上写着‘义诊专用’,底下还有十几个村镇医者的联名签收。”
白景鸿翻开账册,上面的字迹娟秀工整,记录着每一笔物资的去向:药材分拨、粥棚设置、隔离区搭建……甚至还有给染病孤儿熬制汤药的明细。他忽然想起言儿的话,“她说她背负着太多过往,要拼尽全力了结恩怨”。原来这份“过往”,是这样来的。
“若真是她牵头赈灾,”花凝玉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那她为何不向朝廷请功?反而要悄无声息地做这些?”
“因为说不清。”白景鸿合上账册,声音有些沙哑,“当时负责南疆赈灾的官员,是右丞相的门生。若墨泯声张此事,无异于打了朝廷官员的脸,更何况她一个商户,高调邀功只会引来祸端,说不定还会被安上‘私聚民心’的罪名。”
张武补充道:“而且属下查到,当年那批赈灾粮迟迟不到,正是黑风寨勾结了押送官差,把粮食半路劫走倒卖了。墨公子他们筹粮赈灾,等于是断了黑风寨的财路,还坏了他们与官员的交易,因此结下死仇。黑风寨几次想报复墨家商行,都被墨公子挡了回去。”
真相渐渐清晰,像迷雾中露出的山尖。那个看似神秘莫测、让人忌惮的年轻人,原来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对抗着黑暗。白景鸿想起自己对墨泯的猜忌,甚至动过“毁掉他”的念头,心中不由得一阵愧疚。
“这么说来,她对这些江湖邪祟的伎俩熟悉,是因为早就结下了仇怨。”花凝玉的语气也柔和了许多,“昨日她救我们,或许不只是为了言儿,也是为了对付那些邪祟。
白景鸿没说话,只是拿起那支碎裂的白玉,方才路过诗言的闺房,他让丫鬟捡了回来。白玉虽碎,上面的纹路却依旧清晰。他忽然想起女儿哭红的眼睛,想起墨泯浴血护人的身影,心中的某个角落,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融化。
“张武,”他忽然开口,声音异常坚定,“你去备一份厚礼,代表我去看望墨泯。就说……多谢她昨日出手相助,相府欠她一个人情。”
张武愣了一下,随即喜道:“属下遵命!”“等等,”白景鸿叫住他,“别说是我让你去的,就说是……言儿担心她的伤势,让府医送些药材过去。”张武会心一笑:“属下明白!”
张武退下后,书房里只剩白景鸿与花凝玉二人。窗外的日光斜斜照进来,落在那枚碎裂的白玉上,折射出细碎的光。
花凝玉轻轻叹了口气:“你呀,明明心里松动了,偏要拐这么多弯。”
白景鸿摩挲着玉上的纹路,语气沉沉:“她与相府走得太近,本就容易引人非议。眼下这些江湖邪祟未除,朝堂风波又起,低调些,对她、对言儿都好。”
正说着,院外传来丫鬟的轻语,说是小姐醒了,正让厨房炖着补品,要亲自送去墨家。花凝玉看了眼白景鸿,眼底带了笑意:“你看,孩子们比我们通透。”
白景鸿没作声,只是将那枚碎玉小心收进锦盒。他知道,有些偏见一旦破冰,往后的路,便不能再像从前那般执拗了。远处天际,云层渐渐散开,露出一角清亮的蓝,像是预示着什么新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