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七夜。
赵轩的意识在无穷无尽的符号深渊中沉浮,每一次翻滚,都有亿万道信息洪流冲刷着他的灵魂。
那是破碎的记忆,是十一次被强行抹除的人生,是十一次在不同世界、不同身份下,走向同一个毁灭结局的绝望回响。
当第七日的晨曦刺破窗棂,死寂了七天的赵轩猛然坐起,胸膛剧烈起伏,双目空洞无神。
他张开干裂的嘴唇,一串古老而扭曲的音节从中吐出,那声音不似人言,仿佛是青铜锈蚀、星辰崩裂的合奏,瞬间撕裂了小院的死寂。
嗡——!
整个柳家村,所有悬挂在门楣之上、用以庇护家族存在的名灯,在那一刹那,灯芯残灰竟齐齐震动,发出凄厉的悲鸣!
守在床边的柳念真骇然失色,她看到那些本该熄灭的残灰,竟挣扎着,试图重新燃起一丝微光,仿佛在回应一个遥远的召唤。
“轩哥……”柳念真泪水夺眶而出,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他在念……他在念那些被‘名录’删掉、被世间遗忘的所有名字!”
一旁闭目养神的玄音婆婆霍然睁眼,眼中精光暴射。
她没有丝毫犹豫,枯槁的手指凌空勾画,以自身灵力为引,施展出早已失传的“形名术”,将那晦涩的音律强行拓印在空气之中,化作一个个扭曲闪烁的符文。
“噗!”玄音婆婆一口鲜血喷出,脸色煞白,却死死盯着空中那段即将消散的音律,竭力破译。
片刻后,她嘶哑地念出了其中一句被勉强解读出的含义:“我名……未立,故我……不灭!”
话音落下的瞬间,赵轩猛地一颤,眼中恢复了神采。
他大口喘着粗气,浑身被冷汗浸透,脑中却多出了一段段不属于此生的记忆。
他曾是剑修,一剑斩破天穹,却在触及“名庭”的刹那被抹杀;他曾是符师,以天地为纸,画下通神之符,却在落笔前化为飞灰;他曾是帝王,一统大陆,万民称颂,却在登基大典上,连同整个王朝被从时间长河中彻底删除……
十一次转世,十一次作为“承名者”,每一次都在最接近真相的时刻,被那个高高在上的“名庭”无情地清除。
所谓的“金手指”,所谓的机缘巧合,不过是灵魂深处,十一次死亡烙下的求生本能。
“黑爪!”赵轩猛然低吼,双目赤红。
正在院中焦躁踱步的黑爪闻声冲入,看到赵轩醒来,刚要欣喜,却对上了一双不似凡人的眼眸。
赵轩没有废话,喉结滚动,再次尝试着复述脑中那段古老的音节。
只吐出一个字,黑爪的身体就像被无形的巨锤砸中,整个人“咚”的一声跪倒在地!
他痛苦地抱住头,脸上青筋暴起,嘶吼道:“别念了!别念了!!”
一股黑气从他天灵盖中疯狂溢出,隐约凝聚成一枚破碎的菱形晶片,那正是始祖名核的碎片。
此刻,这枚碎片正剧烈震颤,仿佛遇到了天敌,几乎要脱体而出,自行崩解!
“那是‘注销令’!是‘名庭’用来清除一切‘违禁之名’的最高敕令的引言!”黑爪的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扭曲,“停下!快停下!”
赵轩立刻闭嘴,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柳念真急忙上前,以自身纯净的念力探入黑爪体内,试图安抚那暴动的名核碎片。
在她的内视之下,终于看清了名核碎片最深处,烙印着一行比尘埃还要微小的禁文——
“违者,永堕无名渊。”
三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彻骨的寒意与明悟。
快速学习功法,精准洞察机缘,甚至每一次死里逃生的直觉……那根本不是什么天赐的幸运,而是“承火者”的火种在一次次被焚烧、被清除的失败中,积累下来的本能反应,是烙印在灵魂最深处的逃生程序!
每一次看似新生的开始,都背负着十一次死亡的重量。
为了验证这段记忆的真伪,赵轩找到了村里最博学、也最固执的墨守真。
听完赵轩的讲述,墨守真沉默了许久。
他没有质疑,只是默默地转身,从密室中取出一本用荒兽皮包裹的古籍,书页泛黄,散发着亘古的气息。
“这是《荒年纪》,我穷尽半生,也只看懂了三成。”他声音沙哑,眼神复杂。
在赵轩和柳念真惊愕的目光中,墨守真划开指尖,将一滴血滴在书上,然后,他竟将这本珍藏多年的孤本,缓缓投入了身前的火盆。
熊!
火焰升腾,舔舐着古老的兽皮。
诡异的是,火焰燃至中途,那些本该化为灰烬的纸页上,竟浮现出一行行从未见过的、由金色火焰构成的隐藏文字!
赵轩的瞳孔骤然收缩,他死死盯住了其中一行——
“第九代承火者,赵氏,陨于洪荒断碑前。”
字迹显现的刹那,整本《荒年纪》轰然一声,彻底化为一捧无法挽留的飞灰。
墨守真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最终却只抚过一缕余烬。
他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仿佛背负了更沉重的宿命。
“原来如此……我当年不是看不懂这本书……是不敢看懂啊。”
赵轩的拳头,一寸寸握紧,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
洪荒断碑……那是他尚未抵达,却已被预言的未来死地!
就在当夜,村南的火山突然发出一声沉闷的轰鸣。
正在夜观星象的赤眉猛地抬头,只见南岭上空,一股肉眼可见的“名煞”之气汇聚成涡,其核心直指火山之巅。
她没有惊动任何人,孤身一人如鬼魅般攀上险峻的火山。
在翻涌的岩浆湖边缘,她发现了一块被煞气包裹的乌黑卵石。
那石头不过拳头大小,入手却异常温热,甚至带着如同心脏般的、规律的脉动。
赤眉将黑石带回,当她把这块石头放在赵轩从青石秘境中带出的那块青石旁边时,异变陡生!
两块石头仿佛失散多年的同源之物,嗡嗡共鸣,投射出一片交织的光幕。
光幕之中,一幅浩瀚的立体星图缓缓展开,星图上,赫然标记着十二个闪烁着不祥红光的坐标。
每一个坐标,都代表着一处“承火者陨落之地”。
而那第十二个,也是最后一个闪烁的红点,正指向一片虚无的星域,旁边标注着三个古字——断碑处。
赵轩凝视着那片星图良久,脸上所有的表情都已褪去,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平静。
他轻声开口,像是在对自己,又像是在对那十一个消逝的“自己”说:
“原来,我不是在创造历史……我是在重复死亡。”
那声音很轻,却让在场的所有人感到一种无法言喻的悲壮与沉重。
当夜,月黑风高。
赵轩独自一人,登上了村后最高的启鸣台悬崖。
崖下是万丈深渊,呼啸的罡风如同鬼哭狼嚎,足以将钢铁撕碎。
他站在崖边,任由狂风吹得衣袍猎猎作响。
他缓缓拔出腰间的长剑,没有丝毫犹豫,在自己左手掌心狠狠一划!
鲜血,瞬间涌出。
他没有去止血,而是以指为笔,以血为墨,在身前的狂风中,一笔一划,艰难而坚定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赵轩。
奇迹发生了。
那两个由鲜血构成的字,在成型的刹那,并未被狂风吹散,更没有坠入深渊。
它们仿佛拥有了生命,分解成千万个微小的血色光点,逆着风势,浩浩荡荡地融入了漆黑的夜空。
赵轩仰起头,迎着撕裂面颊的罡风,用尽全身力气,向着这片抹杀了他十一次的天地,发出了属于他自己的宣告:
“从今往后,我不等谁来命名,也不靠谁来记住!”
“我要让每一次重生,都留下一道无法磨灭的痕迹!哪怕你们抹掉一万次——我也能凭着这深入灵魂的痛,认出我自己!”
他的声音在山谷间回荡,充满了不屈的意志。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那一刻,远处,第一缕晨光艰难地刺破了厚重的云层,照亮了山下平静的湖面。
风声之中,仿佛有无数个细微、破碎、断断续续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微弱地回应着他。
“……我……”
“……也……”
“……回来了……”
随着这声宣告,赵轩仿佛卸下了某种枷锁,却又背负上了更沉重的责任。
他缓缓收剑,转身下崖。
然而,无论是他,还是村里早起的人们,都没有注意到。
黎明之后,随之而来的并非新生,而是一种诡异的死寂。
往日里此起彼伏的鸡鸣犬吠、鸟叫虫鸣,此刻竟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股深刻而又不自然的寂静,如同无形的巨网,笼罩了整个柳家村,沉重得令人窒息,仿佛天地万物都在屏息,等待着某个即将降临的裁决。